着我,她怕我了!我知道。我终于使她怕我了。张开嘴,我还预备说话,她 立即神经质的喊:“叫她停止!不要让她说下去!…爸爸对雪姨走了过去,他的眼睛突了出来,然后他一跳就跳到雪姨的面前,身手之矫捷 真活似他的外号——黑豹。接着,他的两只大手捏住了雪姨的脖子,他咬着牙,从齿缝里 说:”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胆敢在我的眼前玩花样,我今天要你的命!“尔豪冲上前去 抢救他母亲了,我知道雪姨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因为爸爸到底是个老人,而尔豪正年轻力 壮,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已经留下太多起火燃料,不必看着它燃烧和爆炸了。于是,趁他 们乱成一团的时候,我悄悄的走出了这幢充满了污秽、罪恶和危机四伏的屋子。
回到了家里,何书桓果然还在家中等我,给我开了门,他笑着说:“唔,很守信用,果 然去了马上就回来了,离开了一个半小时,想过我几次?我没有情绪和他说笑话,走进玄 关,我疲倦的坐在地板上,头倚着墙,闭上眼睛。我已经揭穿了雪姨的秘密,可是,奇怪, 我并没有预期的那种报复后的快感,所有的,只是被雪姨一大堆脏话和这种肮脏事情所引起 的恶心感和另一种空空洞洞的感觉。何书桓摸摸我的面颊说:”病刚好,就要晒着大太阳往外面跑,现在怎么样?又不舒服了?“”没有不舒服,“ 我睁开眼睛,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说:”我刚刚从一个肮脏的地方回来,现在很想到一个干净 的地方去换换空气,你有没有兴趣陪我去看方瑜?“
“他们给你气受了,是不是?”何书桓问。
“是我给了他们气受,这一下,真够他们受了。书桓,你知道我的哲学:你不来惹我, 我决不去惹你,但,如果你先来招惹我,那就别怪我出手不留情面了!我是不甘心受欺侮 的!”“你把雪姨的秘密说出来了?”何书桓盯着我问。
“不要再提‘那边’了,好不好?他们使我头痛,我现在真不愿意再去想‘那边’,书 桓,帮帮忙,别问了,我要去看方瑜,你陪不陪我去?”“我劝你别再出去跑了,你的气色 很不好,应该上床休息休息。”他咬咬嘴唇说,研究的望着我。
“什么时候你变成个噜噜苏苏的老太婆了?”我不耐烦的说:“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 去,你还是在家里陪陪妈妈吧!”
“好吧,我陪你去!”何书桓忍耐的说。
我们向妈妈招呼了一声,走了出去。叫了一辆三轮车,我们向中和乡进行。何书桓和方 瑜没有见过面,但他们二人都早已从我口中熟悉了对方。车子过了川端桥。我不由自主的向 竹林路张望,竹林路×巷×号,那姓魏的房子在什么地方?但,我不能再想这些事了,暂 时,让姓魏的和“那边”一起消灭吧,我但愿能获得心灵的宁静与和平,我不能再管这些污 秽黑暗的事了。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来开的门,手上握着一大把画笔,头上包着一块方 巾,穿着她那件五彩斑斓的工作服,一股滑稽样。我说:“嗨!这是一副什么装束?倒像个 阿拉伯人了!”
方瑜把手按在头上,愉快的说:“快进来坐!我刚洗过头,正在画画呢!依萍,你忘了介绍,但是,我猜这位是何先生 吧!”
“是的。”何书桓对她点了个头:“那么你该就是方瑜小姐了?”“一点不错!”方瑜 叫着说,领头向榻榻米上跑,我们跟了上去。三间屋子,都零乱得够受,满地纸屑、书本、 笔墨……方瑜的弟弟妹妹们满屋子乱窜,奔跑着捉迷藏,纸门都露出里面的木头架子,但, 他们显然生活得十分愉快。我刚走进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大嚷着说:“陆姐姐!你说给我买糖的,每次都忘记!”
“下次买双份!”我说。
一走进方瑜的家,我立即就受到他们家中欢乐气息的感染,刚刚那幕丑剧迅速的在我脑 中淡忘,我不由自主的轻快了起来。方瑜把我们延进她的卧室,在他们家,是没有“客厅” 这一项的。进去后,她七手八脚的把画布画具等向屋角一塞,腾出两张椅子给我们坐,我推 开了椅子,依照老习惯席地而坐,何书桓也学我坐在地下,方瑜倒了两杯白开水给我们,笑 着说:“白茶待客,最高贵的饮料。”
然后她皱着眉看看我,说:“怎么回事?好像瘦了不少嘛!”
“还说呢!我病了半个月,你都没来看我!”
“病了?”她惊异的说:“你这个铁打的人也会病倒!”接着,她看看何书桓说:“与 你有关没有?”
何书桓有些不自然,对于方瑜率直的脾气,他还没有能适应呢!我调开了话题说:“方 瑜,你现在是标准的天主教徒了,怎么反而不看圣经呢?”“我现在在看这本书!”方瑜从 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丢在我的身上说。我接过这本书,看标题是:“巫术,魔术,及蛊术。”
“哈,”我抬高了眉头说:“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术来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方瑜盘膝而坐,深沉的说:“我只想研究一下人类,人类是很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一无所用,有的时候又法力无 边。这本书里说起许多野蛮民族用巫术报仇,看了真会使人毛发悚然。我不信这些东西,但 它又令人相信……我觉得人类很可怕,他们会发明一些希奇古怪的东西,用在战争及残害别 人的事情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人类,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未见得吧!”何书桓说:“所有的动物界,都要战争的!”
“它们战争的目的,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人类战争的目的却复杂极了,自私心可以导致 战争,欲望可以导致战争,一丁点的仇恨也可以导致战争……所以,人类是没有和平的希望 的!”方瑜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说。
“好了,方瑜,你的话题太严肃了,简直像在给我们上课,我对人类的问题不感兴 趣!”我说。对她的话有些不安。
“你应该感兴趣!”方瑜盯着我说:“你就是个危险分子!依萍,我告诉你一句话:解 决‘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爱!”我代她说下去,声调是讽刺的: “当一个人打了你左边的脸,你最好把右边的脸也送给他打,当一个人杀了你母亲,你最好 把父亲也送给他杀……”
方瑜笑了。说:“依萍,你永远是偏激的!来,我们别谈这些杀风景的话,我提议我们 到圆通寺去玩玩去!你们有兴趣没有?现在是三点半,到那儿四点钟,玩到六、七点钟回来 吃饭,正好,走不走?”“好!”我跳起来说:“带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
五分钟后,我们就一切收拾停当,向圆通寺出发了。乘公路局汽车到底站,然后步行了 一小段路,就开始上坡。小琦一直在我们腿底下绕来绕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绿色薄绸 裙子,像个小青蛙。一面跑着,一面还唱着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
“倒唱歌来顺唱歌,河里石头滚上坡,我从舅舅门前过,看见舅母摇外婆。
满天月亮一颗星,千万将军一个兵,哑巴天天唱山歌,聋子听见笑呵呵。“
我们也笑得十分开心,何书桓迅速的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异的友情来,我发现何书桓非 常爱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声的笑着,好像也成了个孩子。只一会儿,他和小 琦就跑到我们前面好远了。方瑜望着他们,然后微笑的回过头来对我说:“依萍!他是个很 可爱的男孩子!”
“介绍给你好吗?”我笑着说。
“只怕你舍不得。”我们继续走了一段,方瑜说:“依萍,你好像有心事。”
我咬咬嘴唇,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堆着云,白得可爱。我迷惘的说:“人,真不知道怎 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
“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问题都看得太严重,你记得我那个糖的比喻吗?如果你想求心灵 的平静,应该先把一切爱憎的念头都抛开。”我不说话,到了圆通寺,我们转了一圈,又求 了签,我对签上那些模棱的话根本不感兴趣。玩了一会儿,太阳逐渐偏西了,我们又绕到后 山去,在荒烟蔓草的小道中走着,山谷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听着小鸟啁啾,望着暮 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阳,以及远处的袅袅炊烟,我心底竟涌起一种奇怪的,空荡档的感觉。在 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触。看到 我坐下来,何书桓也拉着小琦坐了下来,方瑜仍然迎风而立,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和头发。凝 望着远方的茫茫云天,一瞬间,我竟感到心境空灵,神清气爽。
忽然间,圆通寺的钟声响了,四周山谷响应,万籁合鸣。我为之神往,在这暮色晚钟 里,突然有一种体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在这一刻,一切缠绕着我的复仇念 头,雪姨,老魏,爸爸,……全都离开了我。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虚渺渺的,彷佛已从这 个世界里超脱出去,而晃荡于另一个混沌未开的天地里。……直到钟声停止,我才喘了口 气,觉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获。用手托住下巴,我愣愣的陷进了沉思中。茫然的为自己的 所行所为感到一阵颤栗,我无法猜测“那边”现在是一副什么局面、雪姨虽行得不正,但我 有何权利揭露她的隐秘?我仰首望天,冥冥中真有神灵吗?真有操纵着一切宇宙万物的力量 吗?那么,天意是怎样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着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断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书桓和小琦。何书桓和小琦正对坐在草地 里,两人在“打巴巴掌”,何书桓在教小琦念一个童谣:
“巴巴掌,油馅饼,你卖胭脂我卖粉,卖到沪州蚀了本,买个猪头大家啃,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
念完了,他们就大笑着,笑弯了腰。方瑜也笑了。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呀!我想着。没有 雪姨来责骂我,没有爸爸鞭打我,没有如萍和我争男朋友,没有雪姨和老魏的丑行……这世 界是太可爱了,我愿意笑,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