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下了。不到三五年,这三个朋友也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这世界。
好似,在他们离开以前,冥冥中,一种潜意识,想把生命中的爱,留下给我——于是给 了我这些佩戴的饰物。
对于死亡,经过这些又一些人,倒使我一直在学习,学习人生如幻的真理。
受难的基督
这个如同手掌一般大的石膏彩像静静的躺在一家小杂货铺中。
那时,我在南美的玻利维亚。
长途旅行的人,就算是一样小东西吧,都得当心,不然东买西买的,行李就成了重担。
起初,走过这家杂货铺,梧的是去买一小包化妆纸,店中回答我说没有这东西。我谢了 店家,开始注视起这个十字架来。
一般时候,每当看见耶稣基督被挂十字架时的情况,心里总是饱涨着想恸哭的感觉。
又有一次,在哥伦比亚首都的山顶教堂里,看见如同真人一般大小的塑像,塑出来的耶 稣正被他身上背着的大十字架压倒在地上,一膝跪下了,头上戴着的荆棘刺破了他的皮肤, 正在滴血,对着那副塑像,我曾经下跪,并且流下了眼泪。我知道,在我的心里,是很爱很 爱耶稣的。
这一回的玻利维亚,这一个塑像中的耶稣,连身体都不完整,只是象征性的挂着双手和 半个躯体。感人的是,在那副为着替世人赎罪而死的十字架下面,被放坐着一个十分自在又 微胖的人,在耶稣的十字架正下方,又放着一匹小驴子。这两样东西,人和驴,好似因为十 字架的救赎而得到了一份平静和安详。
很喜欢世人如此解说十字架的意义,而它并不是一种游客的纪念品,那是当地人做了, 卖给当地人的。那时候,我的行李中,能塞的东西,可能只有蚂蚁了,所以注视了这个十字 架很久,没有买下来。
最后再去看这家小铺子的时候,那个店家对我说:“那你就买下了吧!不占空间的。”
我想了一会儿,先买了一个新的手提袋,这才买下了我的耶稣。将这塑像放在空空的手 提袋中,心情特别的好。
这么一来,它就一路跟回了台北,至今还站在我的书架上呢。
小偷,小偷
又来了一幅挂毡。
所有的挂毡都是手工的,有些是买来的,有些自己做。另外三块极美的,送了人,照片 里就看不到了。
我喜欢在家中墙上挂彩色的毡子。并不特别喜欢字画。总以为,字画的说明性太强烈, 三两句话,道尽了主人的人生观,看来不够深入,因此在布置上尽可能不用文字。
这幅挂毡本身的品质比起以后要出来的一幅,实在是比不上的,只是它的故事非常有 趣。
一次长途飞机,由东京转香港,经过印度孟买停留的那四十五分种,乘客可以下机到过 境室内去散散步。
我因为在飞机上喝橘子水,不小心泼湿了手,很想下飞机去机场内的化妆间把手好好的 清洗一遍,免得一路飞去瑞士手上粘答答的。
那班飞机上的乘客,大半是日本旅行团的人,不但如此,可以说,全是女人。
当我走进孟买机场的化妆室时,看见同机的日本女人,全都排成横队,弯着腰,整齐一 致的在那儿——刷牙。看着这个景象,心中很想笑,笑着笑着,解下了手表,放在水池边, 也开始洗起手来。
就因为那一排日本人不停的刷牙,使我分了心。洗好手,拿起水池边的手表,就走出去 了。
没走几步,只听得一个年轻的日本女人哇的一声叫喊,接着我的肩上被五个爪子用劲给 扣住了。
我回过身去,那个女人涨红了脸,哗哗的倒出了一大串日文。我看那来人神色凶猛,只 知道用一句日文去回她:“听不懂呢——听不懂。”
她以为我装傻,一把将我握在手上的表给抢了去,那时,我用英文说了:“咦!那是我 的表吔!”
她也用英文了,叫我:“小偷!”
那时候,她旅行团中的人开始围了上来。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就想抢回那女人手中的 表来看一看。因为当时话也不大通,顺手一把,闪电似的又把那手表抢了回来,等到大家都 要打起来了的时候,证明了一件事——那只表不是我的,是我错拿了别人的表。
难怪叫人小偷,赶快把那只表双手奉还,还拚命学日本人向那位小姐鞠躬。
至于我脱下的那只表呢?明明好好的放在长裤口袋里。
就因为那批人一直刷牙、一直刷牙,教人看呆了,才下意识的抓错了别人的表。
归还了日本小姐那只属于她的表,一直用英文解释,她不知是懂是不懂。我掏出自己的 表来给她看,想说清楚。这时候,一个围观的日本老女人吸一口气,惊叹的说:“啊——还 拿了另外一只呢。”这句话我听得懂,涨红了脸,无以解释,赶快跑掉了。
等到这一批乘客和我,都在等候着再度上机,向瑞士飞去时,她们一致怒目瞪着我,那 种眼光,使人坐立不安。
在没有法子逃避这群人的注视时,我只有转身去了机场的礼品店。心中同时在想,那批 当我小偷的女人,一定想:“现在她又去偷礼品店啦!”
就在这种窘迫的心理下,胡乱选了一幅印度手工的小挂毡,算做杀时间。
那时,乘客已经登机了。
店主好意要给我一个袋子装挂毡,为了赶时间,我说不必了,拿起毡子抱在胸前就往飞 机的通道跑。
等我在机内穿过那一群群日本女人的座位时,她们紧盯住那条没有包装的毡子看,那一 霎间,好似又听到有人悄悄的在说:“小偷、小偷,这一回偷了一条挂毡。”
洗脸盆
每次去香港,最最吸引我的地方,绝对不可能是百货公司。只要有时间,不是在书店, 就是在那条有着好多石阶的古董街上逛。
古董这种东西,是买不起的,偏偏就有这么一家旧货店,挤在古董街上——冒充。
那家旧货店,专卖广东收集来的破铜烂铁。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好啦!
那天是跟着我的好朋友,摄影家水禾田一同去逛街的。水禾田和我,先由书店走起。有 些台湾买不到的书籍,塞满了随身的背包。不好意思叫水禾田替我拿书,一路走一路的重, 那个脊椎骨痛得人流冷汗,可是不肯说出来,免得败兴。
走了好多路,到了那家已经算是常客了的旧货店,一眼就看中了这只铜脸盆。
那家店主认识我,讲价这一关,以前就通过了。开出来的价格那么合理,可是我的背在 痛,实在拿不动了。那天没有买什么,就回旅社去了。
等到回了台湾,想起那只当时没买的脸盆,心中很气自己当时没有坚持只提那么一下。 又怪自己对水禾田那么客气做什么呢。
好了,又去打长途电话,千方百计找到阿水——我对他的称呼。在电话中千叮万嘱,请 他去一趟那家店,把这个洗脸盆带来台湾。
脸盆,过了几个月,由阿水给带来了。我匆乙忙忙跑去接盆,抱着它回家,心中说不出 有多么快乐。
这一份缘,是化来的,并不是随缘。
有时想想,做和尚的,也化缘呢,可见缘在某些时候还是可结的。
想到金庸武侠中《笑傲江湖》一书里的那段“金盘洗手”,总觉得这个盆,另有它隐藏 的故事。
美浓狗碗
照片中的老碗只是代表性的摆了几只。其实,拥有百个以上呢。
在这几只碗中,手拉胚的其实只有一个,是手绘上去的花样,可绝对不是机器印的。
每当我抱着这种碗回家去,母亲总是会说:“这种碗,面摊子上多得是,好脏,又弄回 来了。”
我不理会母亲,心里想:“面摊子上哪有这么好看的东西,根本不一样——如果细心去 看。”
前几年,当我在台湾还开车的时候,但凡有一点空闲,就会往台北县内的小镇开去。去 了直奔碗店,脸上堆下笑来,祈求那些碗店的主人,可不可以把以前的老碗拿出来给人看 看。
这么收来收去,野心大了,想奔到南部去,南部的老店比较多,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好 东西。
有一次与两个朋友去环岛,但凡村坊铺店,就停车去找碗,弄得同去的朋友怨天怨地, 说脚都没地方放了。整个车子地下都是碗和盘。
那些不是精选的,要等到回了台北,才去细品它们。在当时,只要有,就全买。
照片中左边那只反扣着的碗来历很奇特。
环岛旅行,那夜住美浓。
夜间睡不着,因为才十一点多钟。顺着美浓镇内那条大水沟走,穿过一排排点着神明红 灯的老住家,看着一弯新月在天空中高高的挂着,心里不知多么的爱恋着这片美丽的乡土。
走着走着,就在大水沟边,一只黑狗对着一只老碗在吃它的晚饭。
看到那只狗吃的碗,怎么样也不肯举步,等在黑暗中,等它吃完了就好拿走。
那只笨狗,以为有人想抢它的食物,恶狠狠的上来凶我,露出了尖尖的白牙。
想了一下,守在那儿不是办法,一来有恶狗,二来主人出来了抓到小偷,不太好看。这 么再一想,横穿过水沟,跑到镇上街边,一家售卖日用品的商店已经下了半道门,大概就算 打烊了。
我走进去,指着一只全新的大海碗,付了钱,再慢慢晃回去,那时,和我一同旅行的朋 友们早回旅社去了,只我一个人。
再回去时,狗不见了,人没有出来,那只被舔得光清的老碗,还在。
我蹲下去,快速的把新碗放在原地,那只旧碗被换了过来。也不敢加快步子,心里吓得 要死,步子还像在散步似的。
走了一段路,才敢回了一次头。确定安全了,这才在路灯下,蹲在水沟边,用手掬水, 洗起碗来。
回到旅社,又在灯下细细看了。好家伙,淡青色,还是冰纹的。这一喜非同小可,用力 去打三夹板,叫靠隔的朋友过来一同欣喜。
那次环岛旅行,跟回来的碗盘多得可以开碗店。有些小形的,拿来当了烟灰缸。
有一日,齐豫到我家里去,看上了她手中的烟灰缸——我的碗。
分了三只小的给她,那时潘越云看了,叫起来:“三毛,我也要你的碗——”
于是我把那些小碗都分了。一面分一面叫:“来!来!还有谁要抢我的饭碗,接了去, 这碗饭本人就要不吃了。”
擦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