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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志忠和我的见面,加上黄慈美的居中大惊,使我笑痛了全身。漫画大师的出场,笔墨 无以形容,只有漫画能够画出那份效果。
前几天,为着蔡志忠的画和我的儿童诗配合展出,去了一次他的工作室。在那品味和格 调都跟我个人家居布置十分接近的房子里,悄悄的观察了一下——发觉蔡志忠将他最好的一 只瓮,送给了我。
这一来,对于他的慷慨,反而使我因之又感激又愧疚。这位朋友,当是我的好榜样。
虽然这么说,这只美瓮,还是当成性命一样宝爱着,无论怎么说,都不会学蔡志忠,将 它送给任何人。
蔡志忠,多谢抖抖抖抖。抖抖、抖抖。
华陶窑
当我小睡醒来的时候,发觉这辆小货车正行走在河床的乱石堆里。我坐起来看窗外,只 见干干的河床前,绕着一条泥巴路。“
同去的朋友见我在后座撑起来,就说:“对不起,路这么颠,把你颠醒了。”
我问说:“我们在哪里?”他说在苗栗。
那一路,是由嘉义上来的,当天回台北。
我问这位朋友:“你的车子如果发不动了怎么办?”那时天色近晚,微雨,微寒,而我 们的车,正在涉过一片水塘又一片水塘。
“那个窑场,真的值得去看吗?”说时我已累了。朋友很有把握的说:“去了就晓 得。”
我们终于爬出了低地河床,进入一片如诗如画的乡间里去,那雨水,把一切给蒙上了轻 纱。我完全醒了,贪心鬼似的把这景色给看到心里去,并不必举照相机。
这儿是苗栗的乡间,只不过距离台北那么一点点路,就连大地和空气,都是不同。
沿途中,朋友下车,去搬一只向农家买下的风鼓——用来打稻米的老农具。车子怎么样 也挤不下。我们淋着雨,一试再试,都没有可能,在这种情形下,我的累,又发散了出来, 对于那个要去的窑,也失去了盼望。
等到车子往山坡上开去,远远的乡间被我们丢在背后,一条平滑的柏油路转着山腰把我 们往上升,那时,一片破朴素的灰瓦房这才落入眼前。大门处,写着一个好大的牌子。入山 的时候,一边的路肩,交给了花坛和红砖,一路上去,只见那人工的朴质,一种可喜的野 趣,又带着一丝人文背景,自成一个山庄。窑,就到了。
窑,造在山坡上,厂户宽敞极了,四周全是架子。两面大木窗,将乡间景色,居高临下 的给占了下来,那些人,生活在画里——做陶。
高高的厂房里,那份清静,好似不在人间。一个老师傅坐着,正用泥巴做好大的花瓶, 一个女孩子,在另一边站着,她做小件的,在一个大台面上。
见到我们的去,年轻女孩把泥巴一推,含笑迎上来。她,画里的女子,长长头发F朴素 的一条恤杉,一条长裤,脂粉不施,眉目间,清纯得有如一片春天里寂静的风景。
那个雨中的黄昏,就是闲静两字可得。
我们看了一下四周,好似苗栗一带的民俗品都被这一家人收了来。大大的花坛,成排的 石臼,看似漫不经心的散放在空地上,细心人轻轻观察,也可知道主人的那份典雅之心。大 窗下,可以坐人,那个叫做美华的女子,安详的提来一壶水,开始泡老人茶。
是什么样的人,躲在这儿做神仙呢?
美华说,这个地方是她姐姐和姐夫的,说着说着,我们又去看了山区里的三合院。一个 陈列室,全是木箱、木板地、木桌,这些东西的上面,放着一组一组的陶。
当美华关上陈列室时,看见了红红的两副对联:“也堪斩马谈方略,还是作陶看野 花。”
我呆望着雨中的屋子和这两句话,心里升出一丝感伤;那种,对自己的无力感。那种, 放不下一切的红尘之恋。那种,觉得自己不清爽的俗气,全部涌上心头。
美华打开左厢的门给我看,里面是一间空房,她说:“你可以来,住在这里写作。”
我想反问美华:人,一旦住到这种仙境里来时,难道还把写作也带上来吗?
那时,微雨打着池塘,池塘里,是莲花。
没敢停留太久,只想快快离去,生怕多留下去,那份常常存在的退隐之心又起。而我的 父母,唯一舍不下的人,拿他们怎么办?
这种地方,如果躲在千里之外,也算了,如果确实知道,就在苗栗,有这么几个人,住 在一个他们自造的仙境里——而我却不能,这份怅,才叫一种真怅。
窑,静得可以听见风过林梢,静得一片茶叶都不浮起,静得人和泥巴结合成一体,静得 不想说任何话。
美华戴上手套,拿了一个槌子,说要开窑给我们看,那是个烧木柴的窑,不是电窑。我 说不必了,生怕火候不够,早开了不好。美华一面打去封口处的砖,一面说:“烧了七天七 夜了,正是打开的时候。”
看见她站得高高的,熟练的一槌一槌把红砖打散。看着、看着,我第一次对自己说: “我羡慕她,我羡慕她,但愿这一刻,就变成她。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美了。”一 生承担自己的命运,绝不随便羡慕任何人,也不想做任何人,只有这一次,梦,落在一个做 陶的女子身上去。那份对于泥土的爱啊,将人亲得那么干干净净。
天色暗了,我的归程向北。
美华问我要什么,没有挑那些烧过的陶,走到架上,捧下一个待烧的白坛子——就要这 份纯白了。
“那你当心捧住哦!这不过还是泥巴,没烧过,一碰就破了。”美华说。
我将这一个线条雅美极了的泥巴坛子用双手轻轻捧住,放在膝盖上。
回程时,出了小车祸。当!后面的车撞上来的时候,我整个身子往后仰去,而手的恣势 不变——抱着我的泥巴。
照片上这一个看上去好似素烧的坛子,是在那片桃源仙境里得来的。
那座窑,叫做“华陶窑”。
什么时候,才能够丢开一切的一切,去做一个做陶看野花的人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大概才算快乐和自由的开始吧。我不知道。
知音
在这小小的台湾,一千八百万人口挤着过日子。看起来吓人——那么多。可是在这一千 八百万人中,只找到两个人,能够跟我长谈《红楼梦》这本书——又那么少。那种谈法,是 没日没夜痴谈下去的。
其中的一个知音,住在台中。这一个,一年可能见面两、三次。另一个是位方才二十多 岁的好小子——空军,驻防在花莲。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只靠电话和通信。
其实对于“知音”两字,定义上给它下得太严格了。谈得来,而不谈《红楼梦》的,就 不算。
总认为,社会上民间团体那么多,集合在一起的人,总有一个宗旨,而为什么我们这些 爱红楼的人,却彼此碰也碰不到,也没有什么会呢?我的理想是:把“皇冠艺文中心”给租 借下来,每星期五,只要有空,就去晃一下。而那批红楼迷,也知道每星期五晚上,只要有 空,在“艺文中心”就可以碰到其他的红楼迷,大家见面,开讲、争论、分析、研究,甚而 打架,那会有多么好玩。
这只是个想法而已,不会实现的。
话说住在台中的那个朋友,他的人缘好极了,看书也多,做人非常平实,处事自有一 套,而且是个中文系毕业的人。
以上几点,并不构成知音的条件——如果没有发现他是个红迷的话。
我们这场友谊,开始在一个饭局上,直到数年之后,发觉只要单独面对他,那十数小时 的谈话可以就钉住《红楼梦》讲下去,这才恍然大悟,来者是个这方好汉,不能错过。本 来,对于《红楼梦》这一场缠了我终生的梦,在心灵上是相当寂寞的,因为无人可谈。后 来,得了个知音,我的红楼,讲着讲着,理出了很多新发现,越讲越扎实,越说越明白,好 似等待了多年的曹氚之灵,化做己身,长江大河也似的涌现出来。我那可怜的朋友——知 音,有时候饭都不给他吃,茶水也是凉的,他也不抱怨,总算很仁慈,给我昏天黑地的讲个 够,还笑着点头。
对于《红楼梦》有关的书籍,我的不够,知音的收藏就多了很多。我个人的看法还是盯 住原本《红楼梦》,不敢翻阅太多其他人写的心得,怕自己受影响。不过有时候忍不住,还 是拿来看。
许多次,我去外地旅行,看见有关红楼的书籍,总会买回来,交给知音收藏。
有一次,得了一副扑克牌,那个图画,居然是“金陵十二金钗”。这一喜,非同小可, 细细观看画片上面小姐们的衣服、头饰、恣态、面容、背景,还有取的是书中哪一场 景… 。等到朋友从台中到台北来时,我拿出那副纸牌,一定要送给他。同时,还找到两套 《红楼梦》的漫画本,那是在新加坡。为了那些漫画本,我将具象的《红楼梦》“室内设 计”看了个饱。那副纸牌,只有一副,朋友不肯收,要我存着。我想:他的收藏比我整齐, 应该成全他。
两个人推来让去,结果朋友把牌一摊,分做两叠,说:一人一半。
这我不答应,要就完整的,不然不要。
最后,这副纸牌——金陵十二金钗,去了台中。我的心中,大喜。
后来,朋友去了金门一趟。金门没有关于《红楼梦》的东西,不比香港、日本、新加 坡。
在我的红楼知己由金门返回台湾来时,他送了我照片中这两副“粿模”,算是民俗艺品 的部份吧。将这两副模子,放在客厅方几上,它们跟我的家,那么相称,不愧是知音的礼 物。请看这两个模子,一面雕着龟甲纹样,象征吉祥。反面没能拍出来,雕着桃形,也象征 吉瑞。中间写个“寿”字,取龟长寿之意。
所有龟粿俗称“红粿”,这种将糯米磨成粿浆,染成红色的民间食物,可以用于各种喜 事,如结婚、谢神、上寿。在台湾民俗中,也用红粿供拜。如果媳妇生了男孩,到祖先坟上 扫墓时,也以红粿祭拜,那就叫做“印墓粿”了。
照片中另一条长长的“粿模”,刻的是动物和花草,据说这是早年做喜饼的模子,是女 家分赠给亲友的一种“订婚通知”。这两方礼物,来自一场《红楼梦》的结缘。我倒是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