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爸没让人不牵你的书包带吧?”我刚一犹豫,他就上来拉我的书包带子。以后凡与他同路,我的书包背带就被他拉着。我说不出拒绝的理由,便只好由着他。
我们跑到学校围墙背山的那面,关宝宝将他书包往我肩上一挂,就去剥他的套头厚战衣。几件衣服一去,便露出个白白的胖身子来:他居然佩着个肚兜兜!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奇怪得眼都直了。关宝宝双手一叉腰,将肚子挺得滚圆,得意洋洋,道:“看清楚点,看清楚点,漂亮吗?肯定漂亮的!”
那肚兜兜裁自块厚厚的家织土布,经过腊染,染得古色古香,周边用线锁得细细密密,用线绣出水花铺底,中部以红线绣了条鲤鱼,高高跃起,精神得很。
北风一吹,关宝宝顿时上下牙齿咯咯响,兀自挺着胸膛催我:“快摸摸,快摸摸!喜欢吗?肯定喜欢的!”
我走近摸摸肛兜,却见他冷得到处呈着鸡皮疙瘩,就赶紧叫他穿衣服。
关宝宝解下肚兜,以两膝夹了,一件一件穿好衣服,拿过书包,又连我的也抓了去,说:“轮到你了,快,快脱衣服!”见我呆愣着,他就自己动手,将两个书包放在地上,来解我的衣扣。
我出手一推,关宝宝“叭”地贴在围墙上,如张烧饼般,脸儿变得煞白,且马上就眼泪汪汪,说:“你为什么打我?”
我更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脱我的衣服?‘关宝宝用两只手捺住头说:”你把我的后脑勺撞了个大包,我娘知道要吓哭的。“他使劲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流出来。但泪水到底还是流了下来。他便唇也不咬了,一面疼得吸凉气,一面对我说:”我告诉娘。你调去丙班。内班班主任喜欢罚人站到教室门口;怕穿堂风吹了你,要我娘给你做个肚兜,你带着吹了也不会拉……哎哟……娘说让我穿给你看,若喜欢,我娘说,就让我今天给你穿上……“
我心一疼,赶紧将他扯离围墙,用掌心使劲按他头上那个肿块。关宝宝就哭。我想起爸爸平日的教训,就对他说:“关宝宝你不要哭,英雄流血不流泪。”
谁知关宝宝并不稀罕当英雄。反而开导我说:“疼了哭,哭了就没那么疼;难过了哭,哭了就没那么难过。我刚才头又疼心里又难过;我怕娘见了这包包伤心,又怕你对我这么凶,你从来都对我很好的。”说完就大大方方地哭出声来。唉!
我的同学关宝宝做什么都坦然,无论是穿开裆裤还是吮吸你嘴,或是邀我吃他娘的你;他对我好,无论我是否受过处分都一样。
揉了一会儿他的后脑勺,我感到那个肿块已消退很多,就告诉关宝宝,只要他当着娘面前忍住疼痛,不伸手去按摩,他娘八成发现不了的。
他就站起来,说:“我不想再哭了。你快穿上肚兜吧。到明天丙班班主任反正是要罚你站的。”就又来帮我脱衣服,一面还唠唠叨叨:“我娘说你聪明,将来一定能做大学问,就像鲤鱼跳龙门哩!”他时不时抽抽长气,再接着说:“我娘说你太瘦,是因为没有人你吃。我告诉娘你吃饭堂。娘说你可以要大师傅在饭干水前,用大勺泌碗米汤,你撒些白糖喝了,很补身的。跟人你差不多。自从老师说上学就不要吃你,我娘天天都给我喝白糖米汤哩……”
我心想,要是我跟爹说这个主意,我爹爹必然眼都不眨就会说:“耗子不喝米汤也能活;耗子能活你能活。”不过我没把这情况告诉关宝宝,别说关宝宝无法理解,就是他娘也没法理解;要是我告诉他母子俩我爹的教育方法,他俩一定会想得脑仁疼也想不明白,如同四川人听广东话那样糊涂也如同我爸绝不可能明白她娘那套教子之方一样。
我爸总对我说: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品格,然后是才干。‘这时听关宝宝转达他娘的左叮右嘱,我陡然发现,除了品格与才干外,在别的方面也有人关心我的痛痒,便觉很是受用。虽然我的肚子早在5岁时,便习惯了迎着北风跑步,还是接受了关宝宝的肚兜,心里很感动。
因此我也很想选份礼物给老师。爸说:“给朋友的应该是自己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一是几只蟋蟀,二是4穴黄丝小蚁。蟋蟀,老师是不要的了;那黄丝小蚁么,我总不能整窝端去筑在老师家门口况且也不知她住楼上楼下……
终于有了个好主意,我立即溜出房间。出来便是条长走廊。走廊右侧是墙,左侧连着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客厅与走廊之间,以一帘厚重的金丝绒隔开。走廊尽头便是我家后门了。
我正蹑手蹑脚经过帘子,从帘缝中恰好见着父亲的侧面。我没想到,在那么年轻的老师面前他仍然表现得像好学生般中现中矩,但这回,我可是再不敢笑。我怕发出响动被爸察觉,既不敢溜走也不敢回房,只好傻呆在光线越来越暗的过道,听他们说话。
老师说:“……她是个信守诺言的孩子,是我最聪明的学生……”
听得老师这种评价,我倒真的吃惊不小!还未及回过神采哩,又听老师对爸爸说:“您这样狠心地打她,我真怀疑那不是您亲生孩子。”
我爸脸上涨得通红。我心中怦怦直跳,久已淡忘的人拐子故事又乱七八糟地涌上心头,一刹时,脑海里挤挤碰碰,尽是些旋来转去的记忆片段。又清晰,又残缺。可爸爸却什么也不回答,掏了支烟出来抽。
老师很生气,说:“我要找孩子的妈妈谈一次。”说着便站起来。
爸说:“老师,我请求您别找我妻子说这些。”他往我老师的林里添了水,又说,“请老师再留一会儿。”
三言两语,爸爸告诉了老师我的身世。他说:“孩子回到重庆后,性格变得很古怪,宁可跟些虫虫蚁蚁玩,也不肯和父母讲话。为此,我妻子很痛苦,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我将孩子带着亲自教育,也是想使她早日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唉!玉不琢,不成器……”
“别的玉,您也一律用鸡毛帚琢的么?您将所有的玉都像对我这学生那样琢得皮开肉绽的么?”
“其他?”我爸一愣,轻声说,“呀,是啊,我想一想……”
看着这个浴血疆场的军人一副乖孩子关宝宝的形象,又见我那平日和蔼可亲的小老师对他仍是不依不饶的模样,我好艰难方忍住没笑出声来。心想:“人拐子阿爸,除了我你还能打谁?丽珠进出家门都与妈妈在一起,可可弱得跟条虫似的。你便只会整治我!”我虽然不太相信是他生的,但想起他被老师责备,终究因我顽皮之战,便又觉得他有点儿冤枉。谁知他想了一想,居然说出叫我人吃一惊的话来:“我还有个儿子也是因为读书调皮,被我打过两三次……”
怎么?我还有哥哥么?有几个?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任何人提起?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屑去问父母,只好耐心等周末问我妹妹。一想到哥哥也挨过打,虽是从未谋面,却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亲切。
忽然记起,爸说过“私听大人谈话是不道德的”,便赶紧踮起脚尖走掉。
出得后门找到小马哥哥,他是爸爸的警卫员,三言两语讲清缘由,央他到伙房给我要来大碗白糖半盒火柴。那时节很好笑,重庆人给许多物事加个“洋”字头:火柴叫洋火;肥皂叫洋碱;水泥叫洋灰;煤油叫洋油;外文统称洋文;外国人统称洋人——唯对苏联人例外,称苏联老大哥,若是女的,还说是“女苏联老大哥”;苏联文字也不称洋文而称俄文。我倒是从未养成“洋”呀“洋‘的习惯。父亲对我的遣词造句,要求得十分苛刻。别说一般甲国物事,便是真的洋枪洋炮我说及时,也必须准确地称谓,比如说”这把手枪叫勃朗宁“,或”这把是左轮“、”这挺机枪是马克沁“、”这门是迫击炮“……等等。
我从小马手中接过白糖、火柴又去拾了一摞竹壳,全弄到我家前门去。小马毕竟不放心,一直跟了我看。我拾几块碎石断瓦,砌了个灯形。父亲教过我埋灶,无论刮什么风,我都能在野外烧煮的。我捧些儿水在糖里,将碗架在“灶”上,便点燃竹壳去煨。眼见白糖熬成浓浓一碗浆,就收了火。另取一页半青半卷的小竹壳,上大下小贴着碗边,然后,慢慢倾斜那碗,糖浆缓缓而下,从竹壳尖尖流出,我就赶紧往那条长石板铺就的路面浇糖字。浇完,我央小马帮我还碗,说怕路人踏坏了字去。
我将一页竹壳点燃,跑去那4个蚁穴出口轮流熏了熏。我的黄丝小蚁早已习惯了这种信号。两年以来,凡是搞到好吃的我就这样通知它们。
小马从伙房转头,还邀了几个人来看热闹——其时夕阳未竟,糖浆已干,小蚁如卒,首尾相衔,成四路射线自墙根出发朝向石板道,毅然挺进,一触白糖,便捷速散开,恰似有人在调兵遣将列队布阵般。一忽儿,那糖香淡淡的每一道笔划,就满满铺了一层生动的金黄。
围观者越聚越多或蹲或站,看得津津有味。孩子们自不必说多么兴奋,就是士兵、甚至军官也没有任何人想抬脚辗死任何一只小蚁。看情况,4穴黄丝蚂蚁几乎倾巢出动。我纵与它们相知两年,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壮观景象……
不知谁喊了一声“好!”众人就齐唱起彩来。喝彩声刚刚落下。小马指着我家门口,说:“这是送给她的礼物!”
众人抬头望去,见一位秀秀气气的姑娘,正由我的父亲陪着拾级而下。阶梯尽头,就是这条石板道。围观的人们纷纷起立,给我老师让路。原先由身影遮暗的路面,立即被泼了一层柔美的天光。
老师看见那组字了。这时,有人抑扬顿挫,为她清清朗朗读道:“嘉陵江水深千尺,不及老师教我情。”
老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到脖子,红到耳梢。她的眼睛很大,这时亮着一泓泪光,她看着我的蚂蚁。
这行蚂蚁字,如此沉默,如此热情,又是如此气势磅礴,是我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