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你们学院传达我在宾馆审画的讲话记录时,有人表现得很强硬,不服气。我这个人是讲民主的。说错了,大家批判。请大家说,周围的东西有几样是黑的?花有黑的吗?叶子有黑的吗?山有黑的吗?水有黑的吗?为什么偏偏要画成黑的?我看是有人心黑!潘大年,你这幅画可以做为样板,经验要推广。国画从这里要进行一场彻底的革命!”
潘大年站在那里,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一种发窘的受宠若惊的笑把五官扯得七扭八歪。想表示一下什么,却吭吮卿卿说不出来。简直是难受极了。赵雄忽问杨主任:
“这里有沈卓石的画吗?”
“有。在那儿!”
这一群人象一架大型联合收割机,笨拙地转了半个圈子,来到沈卓石的作品面前。我和范被站在一旁,都暗暗为老沈捏一把汗。然而我又不认为老沈会遭到更大的指责与灾难,因为他这幅画是无可挑剔的,除非这位赵书记有超人的本领。
赵雄交盘手臂,左手托着右胳膊的肘部,右手下意识地担弄着自己光滑、多肉的下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目光变得冷酷、挑剔、不祥,在画上扫来扫去。好似探照灯光在夜空中搜索敌机。看了半天之后说:?这画的是昨?一个人也没有,我看不明白!”他的口气相当厉害,带着明显的否定。
我在一旁想,你哪里是看不明白,明明是挑不出毛病来!
杨主任上前方要解释画面的内容,只见赵雄露出一丝冷笑,转过头问:
“沈卓石来了吗?”
那个随来的矮瘦、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叫起来:
“沈卓石呢?来没来?来没来?”
这就预兆不祥了。
杨主任忙向周围的人询问。这当儿,不知谁说了声“来了”,人们发现了老沈。原来他早来了。孤零零站在大厅另一端。瘦瘦的身子穿一件旧得发白的蓝棉大衣,仍显得挺单薄,一顶深褐色的罗宋帽扣在后脑勺儿上,鼓鼓的前额从帽檐下凸出来。脖子上围一条黑色的长长的大围巾,一头垂在胸前,另一头搭到背后还是四十年代我们在艺专上学时的老样于
众人的目光都对着他。这片目光里包含着为他的担忧。赵雄的目光却象一对利箭直直地逼向老沈。老沈呢?毫不惊慌,镇静地站了片刻,才一步步走来。直走到距离赵雄六、七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我真怕他出言顶撞赵雄。
“这是你画的?”赵雄问。
“是的。”老沈点点头,回答道。
“你认为你这幅画怎么样?”
“作品好坏,由观众鉴别,哪能自做定论?”老沈的答话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反驳。使周围的人包括我都为他的大胆而震惊。
“好,好。”赵雄被激怒了,他咬了咬嘴唇说:“我也是观众,给你提提意见行吗?”这是一个凶狠的暗示。
“当然欢迎。”老沈说,神态自若而安然。
赵雄回手一指老沈的画,大声说;
“你这幅画有严重问题!”
我听了不禁大吃一惊。同时见身旁的范政浑身震颤一下,好象被一箭射中当胸似的。
“问题?”老沈也略略吃惊,“问题在哪儿?”
一痕冷笑出现在赵雄多肉的左脸颊上,眼里闪着得意的光芒:
“我问你,当前世界革命形势总的特点是什么?”
“问我这个做什么?”老沈反问他。疑虑地蹩起浓眉,隐隐有种不安。
“噢,你装糊涂!好,我再问你,你说,当前世界形势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自然是‘东风压倒西风’。”
老沈回答得十分果断,但紧皱的眉峰依然没有松解开。范摸清秀的脸蛋上也罩上一层迷惑的烟云。谁也不明白,赵雄指的是:什么?可赵雄说出来了:
“你的画上为什么刮西风?”
“‘刮西风’?哪来的‘西风’?”老沈脸上的问号登时变成惊叹号。他受到意外的一击,沉不住气了。急得声调也变高了。
“怎么?你害怕了?你以为你的用意,我看不出来吗?你还想抵赖?!我问你,你画上的树给风刮得往哪边歪?往左!是不是?‘左西右东’,这不是刮西风吗?问题就在这儿!”
我从来没见过,对一幅画可以如此可怕地加以评论,这样荒谬绝伦但那个时代,这样对待艺术和艺术家却是正常的、理所当然的,在光天化日和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这样干的。文明世界一下子变得比中世纪还要野蛮十倍。文明、良知、理智,都变得没用、无效和可怜巴巴,快要治灭殆尽了呀!艺术,艺术,还要你做什么呢?!我身旁的范玻脸儿涨得通红,仿佛她心里有股火气往上窜,那长长的睫毛止不住地一跳一跳。她肩膀一动,要上前为老沈争辩。我一手绕在她身后,抓住她的后襟,把她拉住。附在她耳朵上低声说:
“别去送死!”
现在我想起当时这句话,觉得好笑。难道议论一幅画还会与生死有关?当时却是这样眼看着,冤屈、打击、侮辱和将要发生的更加残忍无情的迫害,象一阵擂木滚石,已向老沈袭来。老沈先是惊呆,跟着便已怒气沸沸。以我所了解的他的性格,他决受不了这蛮横无理、荒唐透顶的诬陷。他的嘴角下意识地向一边扯动着,鼓起的脑门微微发红。我知道,他要据理力争了!可是当他着意地看了赵雄部张粗俗又光亮的脸几眼之后,他那双黑黑的大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机智而犀利的光。好象他突然找到了绝妙的对策,脸上激愤的浪头即刻平复下去,重新变得舒坦又安然,嘴角旋着一个嘲弄和讥讽的笑涡。
“你怎么不回答赵书记的问话?”那个矮瘦、戴眼镜的男人站出来,逼问老沈。声调反比赵雄更厉害.这使我头脑里不觉间过“狗往往比他的主人更厉害”这句谚语。
“回答什么?”老沈冷静地说。
“你装傻吗?赵书记问你为什么画‘酉风’?”
“不对,这画的正是东风!”老沈说,把双手倒背身后,脸上乎静而没什么表情。一时,所有人都没有悟到他的理由。连我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答辩。
“明明是西风。左西右东,你还强辩!”赵雄叫着。
老沈淡淡地笑了笑,不紧不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
“刮东风,树才往西边歪呢!”
他的话使大厅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大家都在判断,跟着就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对呀!刮东风时,树木才往西边歪倒。大家刚才被赵雄的蛮横蒙住了,谁也没想到这里边还可以找到分辩的理由。此刻,便都不自觉地点头承认老沈的辩解占理,再也不能否掉。我却看出,老沈这个所谓的“道理”纯粹’是给退出来的,是在他刚才要与赵雄争论之前偶然悟到的,我一边赞佩他的机智和冷静,一边因看到一位画家被逼到如此地步,为了对付那荒诞之极的诬陷而这样地使用自己的聪明而感慨万端!
赵雄也明白过来了。他还有什么可说。这是个无可辩驳的自然现象和常识。老沈好象一个颇有根底的老拳师,眼看被对方击中,在乘拳快要触及身上之前的一瞬,却宽宽绰绰地让过了。这对于赵雄来说,比受到回击还难受。他打空了,失去了重心,当众栽了面子。他尴尬、沮丧、狼狈而又恼火。脸色变得很难看。杨主任见了,忙说:“赵书记,咱们再看看别的画。如果您对老沈这幅画有看法,可以先不展!” 我明白,杨主任是个胆小怕事的好人,他是想息事宁人。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却说:
“不是赵书记有看法,而是这幅画有问题。赵书记一开始就说了,画上一个人没有,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杨主任没敢再说,静了片刻,赵雄大手一摆,气呼呼地说了声:“回市委!” 转身向门口走去。他的大衣的下摆也象生气似的向左右一甩一甩。一群人跟在他身后,一声也不敢出,只响着一片杂乱的脚步声。随后,这脚步声就在展厅的大玻璃门外消失了。大厅里剩下不多的人,大家的目光大都还集中在老沈身上。老沈神态自若。他松开长围巾,把一头往身后用力一甩,重新围好,从从容容地向大厅外走去,范谋走到他面前,我跟在后面。
“您真妙!沈老师,您怎么想出这个理由的呢?叫他无话可说。”范被小声说。她眼里充满对老沈赞佩的神情。
“那算啥理由?荒谬到了极点!纯粹是给他挤出来的。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说出这种荒诞不经的话。居然这种话还顶用!多可笑!不过对这种人只能顺着他荒唐的逻辑口敬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老沈说完,咧开嘴笑了笑。
从他身上多少带着的一些少年般的纯真,在这样一番斗争之后,他竟然有些得意地走了。我却觉得,更大的祸事已经临到他的头上。
三
预感和梦有相同之处,都是现实的曲折反映。有应验的梦,也有成为事实的预感。我对老沈的预感就全应了。过了几天,一场对老沈的气势汹汹的大围攻便开始了。我在家里,听到由学院传来的愈来愈多的可怕的消息和说法,再也坐不住。一天,我借着到学院医务室拿药之故去看看,果然见校园里贴了不少大字报和标语,象什么“沈卓石是我院复辟资本主义的黑根子!”“国画系阶级斗争的盖子必须揭开!”“沈卓石必须低头认罪!”……标语的字几个个有一米见方。还有什么“沈卓石罪行录”、“沈卓石黑话选编”、“沈卓石罪状十八条”等等,不一而足。我草草一看,大字报上大部分内容都是运动初期写过的,早已查证落实,有的属于讹传、诬陷、假造,早被否掉,现在却又重新翻抄出来了。我吃惊、担心、害怕,同时感觉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变了,躲躲闪闪、若即若离、敷敷衍衍。转天系里来人通知我去参加运动,有病也得去。我不敢不去,第二天一早到了系里,就被领导叫去谈话,要我揭发老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