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笨’,‘看呀,高品又跑末了啦。’弄得我又羞又恨,直掉眼泪。后来,尽管我
的身体和智力都恢复了,可不管干什么事我都没一点勇气了。总是那么自卑。什么
都不肯学。
“爸爸还是明智的。他很快发现‘一刀切’的教育是不成的。根据宜品姐姐的
愿望,他把她送到一个专攻美术的‘私塾’里。尔品哥哥对英语感兴趣,继续跟爸
爸学。我的出路是妈妈想出来的。她的一个好友在市歌舞团拉提琴,请她教我学琴。
那时候,小孩子学琴风行,据说全市有几千把小提琴。当然,还有学其他乐器的。
对于大多数没有权势把自己的孩子留在城里的人家,便不约而同地把希望寄托在剧
团的招考上。这是当时社会上唯一还在进行着的、不能不注重真才实学的招考。于
是,商店里的乐器脱销,艺术为饭腕而奋斗。‘拉呀拉,拉出票子一大把。’‘吹
呀吹,吹出面包一大堆’孩子们整天哼着,不知是在戏谑自己还是别人。每到了晚
上,乐器声从一个个窗口飘到城市上空,笙管琴号,高的,低的,优美的,刺耳的,
交织成一股魔鬼大战似的声浪。
“‘他的手很好’新老师在看过我的手后,对妈妈说。妈妈冲我笑笑,好像我
已经考上了剧团。
“‘高品——多好的名字啊,但愿你会成为真正的高品。’新老师蛮有趣味地
看着我,‘你喜欢拉琴吗?’‘喜欢’我信口回答,我想,那绑着四根弦的玩意儿
玩起来一定不赖。‘光喜欢还不够,还要努力,成才就要吃苦,下大功夫。现在多
少人都在努力呀,剧团就那么几个。上星期军区歌舞团在延安剧场招考五名提琴手,
报考的就有五百多,百里挑一,没真本事行吗?’新老师在用激将法,只是一副好
药用错了地方。当妈妈领着我走出她家门口时,我对那四根弦的玩意儿,已经完全
绝望了。
“就这样,我开始学琴了。老师还有别的学生,每天下午在她家里集体授课。
然后回家拉练习。
“‘我们首先学五线谱,然后拉音阶、掌握弓指法,接下去拉练习曲:霍曼、
开塞、马托斯、克鲁采尔……两年内拉完。’第一天,老师向我们交代了整个课程。
‘下面,我给大家拉个曲子,关上窗子,拉好窗帘,好了,这个曲子是帕格尼尼的
《随想曲》’
“在昏暗的屋子里,老师拉着这个曲子,一会儿像睡着了,一会儿又像在发脾
气,真逗人,不过,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听,就像马叫似的。
“‘我希望两年以后,大家都能够超过我。’我们的老师用这句话结束了她的
第一课。
“现在回想起学琴的那段光阴,已经记不起更多的东西了。孩子们的记忆同大
人相反,总是首先忘记不愉快的事情。我只记得从第一课往后不久,我又像在幼儿
园时那样,成了我们这个小队伍里的‘末了’了。我望见老师的家门就打憷;拿起
提琴就害愁。刚上课我就盼着快下课。有时候,我就干脆旷课,去海边网鱼或者去
湛山塔下面捉蟋蟀。老师很快便发现我不是个‘高品’而是‘低品’。‘劣品’,
她害愁了。
“其实,最替我害愁的是爸爸妈妈。那时候,爸爸又调扩厂工地上了,比从前
更累了。除了腰疼又得了肝炎。每天下班,教完尔品哥哥英语,还要给我抄教材,
常常抄到半夜。看到我不肯上进,他是那样的痛心疾首:‘高品呀,你可得好好学
习啊,千万千万啊……’爸爸这近乎哀求的规劝,就像是琴弓在那根最粗的弦上揉
出来的颤音。可一点也感动不了我。妈妈唱黑脸:‘哼,这一次,我可不惯小子毛
病,打也得把鸭子打上架!’刚吃过晚饭,她就大呼小叫:‘高品,磨蹭什么?还
不赶快给我拉!”’于是,我就满腹怨恨地开始练琴。她坐在旁边打着毛衣监工。
“我无精打采地把琴扛在肩上,半闭着眼,像锯木头似的在琴弦上来回锯着。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锯完一小时收工。妈妈听着听着,便渐渐挽起眉头,不满
地嘟囔着:‘怎么搞的,拉了快一个月了,还跟杀鸡似的。’后来,‘杀鸡’便成
了我拉琴的代名词,只要我拿起了琴,尔品便喊:‘快跑呀,高品又要杀鸡啦!’
“哼,鸡我也不想杀了呢。我终于想出了‘歇工’的办法;我找到一把小挫刀,
偷偷地在琴弦上挫一道小口子,调琴的时候,只这么轻轻一旋,弦就‘叭’地断了。
‘哎呀!怎么又断了!’每断一次弦,妈妈就惊呼起来。那时候琴弦不好买。‘我
没使劲拧嘛!’我好像要哭了。‘算了算了如今的东西质量太差了。’爸爸总是那
么厚道,‘再托托人,多买些回来。’我心里想:买吧,买多少割多少。
“可是,在我又一次割弦的时候,让尔品哥哥看到了。这家伙不管我怎么哀求,
他还是向‘老太太’报告了。我知道这下子是惹下祸了。果然这天晚上全家集合斗
我。尔品自以为大义灭亲有功,很得意,跑前跑后地给妈妈倒水,找扇子。妈妈咬
着嘴唇,冷冷地盯着摆在桌子上的‘罪证’,大概在思谋处罚我的办法。爸爸一副
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我一眼叹一口气:‘高品啊,高品啊,你——’妈妈一下子
火了,冲爸爸吼道:‘你少这么婆婆妈妈的行不行?再“啊啊”下去,他要去杀人
放火了!’爸爸摇头叹息道:‘咳,他不知道上进,有什么办法呢?’妈妈哼一声
说:‘你小时候知道上进吗?老太爷不是照样有办法吗?书念得愈多,脾气愈蔫得
像绵羊,中国还有什么希望!尔品,把皮带给我解下来!’我大吃一惊。尔品迟疑
了一下,还是把皮带献出来了。我不敢怠慢,立刻像杀猪般嚎叫起来。可这不管用,
皮带一下一下落在我的屁股上。‘敢不敢了?说!’我不肯告饶,边哭边喊‘爸爸’,
希望他能救我,可妈妈边打边说:‘喊谁也没用,谁敢管闲事一块儿收拾!’恨得
我大喊:‘打倒老太太!’‘老太太’火上加油:‘我倒要看看今天究竟是打倒了
谁。’
“这天晚上我病了。上吐下泻发高烧。爸爸妈妈慌了手脚,赶紧把我送进医院。
我得的是急性肠炎,住了三天院才好。现在回想起来,那次病与妈妈打我无关。那
天下午我又旷课去赶海,捉了一串螃蟹,不敢拿回家,丢了又怪可惜,便在海边捡
纸烧着吃了。肯定没有烧熟。这两回事恰巧碰在了一起,倒真帮我大忙了。从那往
后,妈妈的‘高压’政策不得不废除了。只是常在背地里唉声叹气:‘唉,这小东
西火性这么大,软硬不吃,往后可怎么办呢?’爸爸门声闷气地说:‘我听人家说,
有这么一种鸟,每孵出一窝小鸟,不管几个,总要有那么一只作乱捣蛋的……’妈
妈赶紧应声附和:‘就是的,这小东西就是咱们这一窝那只作乱捣蛋的,没错……”’
说到这儿,高品不由抿嘴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高品端杯喝了几口水,
然后把脸颊贴近车窗向列车前进的方向望去。
“哦,晚霞,多么鲜艳的晚霞啊!”他轻轻地呼叫起来。的确,晚霞燃烧得很
好,几乎铺满了西天,列车就象要开进晚霞里似的。整个原野沐浴在稠稠的、桔红
色的光辉里。
“那么后来,你的学业又怎样了呢?”我问。
“说来可笑,我的‘艺术生涯’很快便结束了。后来学校复课闹革命,我就同
小提琴告别了。哦,列车员来卖饭了。咱们吃饭吧?”
吃盒饭的时候,谈话是在断断续续中进行。他告诉我:在以后的几年里,尔品
的英语始终没有间断,宜品的绘画也同样坚持下来了。两人的成绩都非常优秀。尽
管中学毕业后并没有免于下乡的命运,不过从乡下回城之后,他们很快便应了那句
“君子不下马,各自奔前程”的话了。宜品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实现了她的理想;
尔品考入市外贸局,当了一名英语翻译,也同样踌躇满志了。而唯独高品,初中毕
业便当了待业青年。整天无所事事,游荡于街头海滨,抽烟喝酒,走鸡斗狗……
“想不到后来一个偶然事件,使我的生活视野发生了变化。”吃过饭后,高品
接着说下去:“那是夏季里一个暴风雨天气,一只鸽子落在我家凉台上,让我捉住
了。我早听说鸽肉鲜美,可在家里,爸妈从不许宰杀这类幼小生灵。于是天晴后,
我便带着鸽子来到郊外。那些天我正热中于‘远征’捉蟋蟀。我准备用黄泥团将鸽
子包住烧熟了吃。这是我们小孩子品尝野味的拿手戏。雨后的原野一片葱绿。天空
瓦蓝瓦蓝的。我把鸽子带到一座小山坡下面,又把它拴在一棵小树上。便开始掘泥。
正掘着,忽听‘呼啦啦’一阵旋风刮过来的声音。我赶紧抬头,只见一个神态飘逸
的老人率一队飞鸽向这边走过来。鸽子多得数不清,围绕着老人飞翔盘旋,像一群
吵吵嚷嚷的顽童。这时,我的鸽子看到了它的这么多同类,立刻飞扑过去。由于被
系得很牢,它挣脱不掉,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乱扑腾,不住发出求救般地哀鸣。我
刚想揍它,只见老人已快步过来,将鸽子接住抱在怀里。他把鸽子看了一阵,嘴里
喃喃地说:‘哦,它从呼和浩特起飞,前往上海归巢的,暴风雨耽搁了它的归程……’
我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呢?’老人指指鸽子足环上的系笺算是作答,问
道:‘它做了你的俘虏,你打算怎么处置它呢?’我说:‘我要烧了吃?’‘吃烧
鸽?’老人耸起两道长长的寿眉,看着我,沉默了许久方说:‘如果这样,就把它
卖给我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的票子,递给我:‘拿着吧,够买一只比
鸽子重十倍的烧鸡呢。’我觉得也是,便接过了钱。老人立刻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