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便秘是主要危险,就会引起普遍拉稀,并导致止泻药的脱销与对医生的逆反心理。反之,如果你指出泻肚是主要危险就会引起普遍的直肠干燥,并导致痔疮的诱发乃至因为上火而寻衅打架。火气火气,气由火生,火需水克。五行协调,方能无病。所以既要防便秘也要防拉稀。便秘不好拉稀也不比便秘好。便秘了就治便秘拉稀了就治拉稀。最好是既不便秘也不拉稀。他讲得这样好,恍惚获得了几许掌声。
鼓完了掌才发现问题并没有解决,而由于热烈的讨论五行生克与新陈代谢的进程似乎受到了促进,人人都饿了。便说既然爷爷得票多还是爷爷管吧。
爷爷却不赞成。他说做饭的问题其实是一个技术问题而不是思想问题、观念问题、辈分(级别)问题、职务问题、权力问题、地位问题与待遇问题。因此,我们不应该选举什么领导人,而是要评选最佳的炊事员,一切看做饭烧火炒菜的技术。
我儿子表示欢呼,大家也感觉确实有了新的思路,新的突破口。别人则表示今天已经没有时间,肚子已经饿了。尽管由谁来管理吃饭做饭的问题还是处在研讨论证的过程中,到了钟点,饭却仍然是照吃不误,讨论得有结果要吃饭,讨论得没有结果也还是要吃饭,拥护讨论的结果要吃饭,反对讨论的结果也还是要吃饭。让吃饭,要吃饭,不让吃饭也还是要吃饭。于是……纷纷自行吃饭去了。
为了评比炊事技术,设计了许多程序,包括:每人要蒸馒头一屉,焖米饭一锅,炒鸡蛋两个,切咸菜丝一盘,煮稀饭一碗,做红烧肘子一盘等等。为了设计这一程序,我们全家进行了30个白天30个夜晚的研讨。有争论、行动、吵架、落泪也有和好。最后累得气也喘不出,尿也尿不出,走路也走不动。既伤了和气,又增长了团结,交流了思想感情。既累了精神,又引起了极大的兴趣。说起要炒两个鸡蛋的时候,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暗示性的鼓舞。说到切咸菜的时候,人们忧虑得阴阴沉沉,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终于最后归根结底,炊事技术评出来了。评的结果十分顺利,谁也没有话说。
评的结果名次是:一等一级,爷爷、奶奶。一等二级,父亲、母亲、叔叔、婶婶。二等一级,我、妻、堂妹、堂妹夫,三等一级,我那瘦高挑的儿子。大家又怕儿子受到打击,便一致同意儿子虽是三等,却要颁发给他“希望之星特别荣誉奖”。虽然他又有特别荣誉又成了“希望之星”,但他仍然是三等。总之,理论名称方法常新,而秩序,是永恒的。
许多时日过去了。人们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既然秩序守恒,理论名称方法的研讨与实验便会自己降温。做饭与吃饭问题已不再引起分歧的意见与激动的情绪。做饭与吃饭究竟是技术问题体制问题还是文化观念问题还是什么其他别样的过去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也不再困扰我们的心。看来这些问题不讨论也照样可以吃饭。徐姐平安地去世了,无疾而终。她睡了一个午觉,一直睡到下午四点还不醒,去看她,她已停止呼吸。全家人都怀念她尊敬她追悼她。儿子到中外合资企业工作去了,他可能已经实现了天天吃黄油面包和一大堆动物性蛋白质的理想。节假日回家,当我们征询他对于吃什么的意见的时候,他说各种好的都吃过了,现在想吃的只有稀饭与腌大头菜,还有高汤与炸酱面。说完了,他自我解嘲说:观念易改,口胃难移呀!叔叔与婶婶分到了新落成的单元楼房,搬走了。他们有设有管道煤气与抽风换气扇孔的厨房,在全新的厨房里做饭,做过红烧肘子也做过炒鸡蛋,但他们说更经常地仍然是吃稀饭、烤馒头片、腌大头菜、高汤、炸酱面。堂妹夫终于出国“深造”,一面留学一面就业了,他后来接走了堂妹,并来信说:“在国外,我们最常吃的就是稀饭咸菜,一吃稀饭咸菜就充满了亲切怀恋之情,就不再因为身在异乡异国而苦闷,就如同回到了咱们的亲切朴质的家。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我们的细胞里已经有了稀饭咸菜的遗传基因了吧!”
我、爸爸和爷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们吃的鸡鸭鱼肉蛋奶糖油都在增加,我们都胖了。我们饭桌上摆的菜肴愈来愈丰富多彩和高档化了。有过炒肉片也有过葱烧海参。有过油炸花生米也有过奶油炸糕。有过凉拌粉皮也有过蟹肉沙拉甚至还吃过一次鲍鱼鲜贝。鲍鱼来了又去了,海参上了又下了,沙拉吃了又忘了。只有稀饭咸菜永存。即使在一顿盛筵上吃过山珍海味,这以后也还要加吃稀饭咸菜,然后口腔食道胃肠肝脾胰腺才能稳定正常地运转。如果忘记了加稀饭咸菜,马上就会肚子胀肚子痛。也许还会长癌。我们至今未患肠胃癌,这都是稀饭咸菜的功劳啊!稀饭和咸菜是我们的食品的不可改变的纲。其他只是搭配——陪衬,或者叫作“目”。
徐姐去世以后,做饭的重任落到了妈妈头上。每顿饭以前,妈妈照例要去问问爷爷奶奶。“汤呢,就做了吧,就不做了吧。肉呢?切成肉片还是肉丝?”古老的提问既忠诚又感伤。是一种程序更是一种道德情绪。在这种表面平淡乃至空洞的问答中寄托了对徐姐的怀念,大家感觉到徐姐虽死犹生。风范常存。爷爷屡次表示只要有稀饭、咸菜、烤馒头片与炸酱面,做不做汤的问题,肉片与肉丝的问题以及加什么高级山珍海味的问题,他不准备过问,也希望妈妈不要用这种愈来愈难以拍板的问题去打搅他。妈妈唯唯。但不问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饭做熟了,唤了大家来吃,却要东张西望如坐针毡,揣摩大家特别是爷爷的脸色。爷爷咳嗽一声,妈妈就要小声嘟囔,是不是稀饭里有了沙子呢!是不是咸菜不够咸或者过于咸了呢?小声嘟囔却又不敢直截了当地征求意见。虽然,即使问过爷爷也不能保证稀饭里不掺沙子。
于是,每一天,妈妈还是要在黄昏将临的时候忠顺地、由于自觉啰嗦而分外诚惶诚恐地去问爷爷——肉片还是肉丝?问话的声调委婉动人。而爷爷答话的声调呢?叫作慈祥苍劲。即使是回答:“不要问我”,也总算有了回答。妈妈就会心安理得地去完成她的炊事。
一位英国朋友——爸爸40年代的老友来华旅行,在我们家住了一个星期。最初,我们专门请了一位上海来的西餐厨师给他做面包蛋糕计司牛排。英国朋友直率地说:“我不是为了吃西餐或者名为西餐实际上四不像的东西而来的,把你们的具有古老传统和独特魅力的饭给我弄一点吃吧,求求你们了,行不行?”怎么办呢?只好很不好意思地招待他吃稀饭和咸菜。
“多么朴素!多么温柔!多么舒服!多么文雅……只有古老的东方才有这样的神秘的膳食。”英国博士赞叹着。我把他的称赞稀饭咸菜的标准牛津味的英语录到了“盒儿带”上,放给瘦高挑儿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