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廉清此时十五岁了。这年正值乡试,幸天宠与逄寅借尚书之力俱有了科举,幸尚书便打点要亲送到省,择日起身。
廉清访知,便来见幸尚书道:“闻得贤舅到省乡试,小婿意欲相陪一往,观观上国之光,望大人携带。”逄寅听了笑道:“乡试考场中并无童生入试之理,又何苦往来跋涉,未免多事。还是不去的为安。”幸尚书道:“童生虽不入试,带他去看看规模,也可鼓励其后。”遂着人到庵,将廉清行李取回。过了数日,便一齐下船,四人同行。不止一日到了省中,寻寓安歇。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有无不啻猜枚,得失浑如塞马。
第六回 美遇毛延敛娥眉而着鬼 骥逢伯乐展骏足以惊人
词曰:
红丝高系,赤绳牢缚,只因闲帘静幕。胡为野蔓忽牵缠,多应是斧柯作恶。贫贱谁知,困穷谁觉,笑杀枋榆鸟雀。风云一旦忽飞来,方知是冲天之鹗。
右调《鹊桥仙》
话说廉清同了丈人、舅子并先生一齐到省住下。因见场期尚早,舅子与先生便在寓中讲究苦读。幸尚书自有这些人事交接,家人俱各有执事。惟廉清一无所事,便日日在外闲游,去贡院前打听宗师大收的消息。且按下不题。
却说幸夫人见幸尚书带来了廉清同去,心中十分快活,因连忙着人去请了兄弟宁无知来商议道:“你外甥女今年已十五岁了,不可不早为之计。你姐夫年老倔强,只以为自家的主意不差,不顾人死活。我一向托你寻人家,你只说人多碍眼不便行事,故蹉跎至今。喜得如今你姐夫、外甥,俱不在家,趁此机会正好行事。若有好人家将你甥女定了,明日姐夫回家,就不怕他反悔了。你须速速出去,多寻几个媒人,上心做事要紧,省得他们回来又碍手碍脚。”
宁无知道:“寻媒不打紧,但不知姐姐要寻什么人家方才中意?”幸夫人道:“我是不象你姐夫,怜什么才,择什么婿,将虚名害人。弄得我这几年七颠八倒,日夜焦心。我只要拣门当户对,女婿富豪,眼下在我面上增光,日后使我女儿快活受用,我便死也放心了。”
宁无知道:“我日前叫姐姐问问外甥女,不知问的如何了?”夫人道:“我近来看她,凡是爱好。难道嫁丈夫倒不要好了么?我只立定主意。许了一家,她自然知我为她了。”
宁无知道:“既是这等说,我如今且出去分头传知媒人。但只是寻了媒人,若到这边来讲,恐人知风漏泄,实是不便。莫若在兄弟家说妥了,然后我来与姐姐斟酌吧。”夫人道:“这话说得有理。”
宁无知辞了来家,就去寻了一班相知做媒的,细细说知,要速为主。众媒婆听说是幸尚书的小姐亲事,便个个欢喜应承,哪个不愿去做。不上两日早有王家、李家、赵家、钱家、举人、进士、财主、生员,俱厚许媒人,要成这头亲事。媒人便纷纷到宁无知家来说。
单说内中有一个楮媒婆,年纪只好二十四五岁,打扮得风风骚骚。凡有人家托她相婿择婿,她先要试验试验新郎。她若欢喜,这亲事无有不成。人就起她一个诨名叫做“试新媒”。她与宁无知原是有一手的。见他来做幸小姐这头亲事,知道大有想头,便十分垂涎,想着一人独做少也赚得百金。但只恨一时没处去寻这个大家富贵儿郎,心下踌躇,十分着急。想来想去,忽然想起道:“我怎一时懵懂起来,何不寻贝公子。”
原来这贝公子名锦,表字天才。他父亲是现任户部主事,差往云南抽税,因路远不带他去,留他在家读书。这贝公子年才二十,是风月行中都领,调情队里班头,又恃着家中有用不了的银钱,因此恣意奢华。他已定过商家小姐,尚未成亲,就是楮媒婆做媒,约定今年冬里准娶。不期商小姐春间得病死了,这贝公子是望门寡婿。
楮媒婆一时想起便来寻他。到了门上,管门的回说道:“公子出门去了。”楮媒婆笑道:“我有一件绝妙的喜事,要与公子商量。公子若不在,须要等他一会。”说完,竟往内走。门上人见是公子相知,便不好拦她。
楮媒婆一径走入书房,便问书童道:“你公子哪里去了?”书童忽然看见,连忙笑说道:“东君无意出门去,素女多情却入来。妳来寻公子想是有事要干,须知公子一切之事,皆托我代替。今日公子不在,公子便是我,我就是公子了。妳若要干什么紧急之事,趁此无人,书房中牙牀又便,珊枕又闲,何不竟与书童干了罢,也免得等公子着急。”楮媒婆笑道:“我来寻公子果有事干,必要等公子来,却是他人替不得的。你一个小鬼头儿,怎也想吃起大茶饭来。”书童听了笑说道:“妳这话就说差了。岂不知秤砣虽小,能压千斛。妳这个试新媒若不信,便请与我书童试试新看。”一面说,一面便走近身来。楮媒婆见他近身,忙用手一推,将书童推倒在地。书童笑说道:“妳今推我一交,少不得妳有求我的日子。”楮媒婆道:“我为何求你?”书童忙爬起来,做着手势笑说道:“若公子回来,我看见与妳与他如此,我也必要如此,拿妳如此如此,不怕妳不如此。”两人正在取笑,忽报公子回来了,书童走开。
公子走入书房,见了楮媒婆,便笑问道:“几时来的?失候,失候。”楮媒婆便满面堆笑,迎着公子说道:“我有一桩天大的喜事,特来报你。”
贝公子道:“我自从春间有商小姐之变,心痛之极。怎么再不见妳来与我消遣消遣?今有什喜事,快些说来。”楮媒婆笑道:“当初商小姐亲事,原是我做的。今日死了,是公子的造化到了。”贝公子道:“又闻她标致异常,今日玉人何处,怎说我造化?”楮媒婆笑道:“死者死了,生者方来,岂不闻三年不死老婆,大晦。今公子青年豪爽,怕没有窈窕佳人与公子成双匹配。我今日所来,实实放公子不下,恐你痴心想念,特将一位赛王嫱、欺西子、多貌多才绝代佳人,父是爵高位重,女是闺秀娇娃,特来与公子作伐。”
贝公子听了不胜欢喜问道:“妳说的是哪家的小姐,果有这等标致?妳快些说来。”楮媒婆道:“就是幽兰里幸尚书的亲女昭华小姐,说不尽她的丰韵,赞不了她的才华。日后公子享用,只不要忘了我这起手人儿,便见你有情了。”贝公子道:“妳看我可是个薄情人,只不知这头亲事是个什么做法,又不知幸尚书可肯许我?”楮媒婆道:“做法倒不难,只要公子拿出个慷慨心来,聘礼加厚,礼物丰隆,包管在我身上,一说便成。”贝公子又问道:“这小姐今年几岁了?为何向来没人说起?”楮媒婆道:“怎么没人说起,但说起话长。”遂将前后事说了一遍:“如今夫人与母舅做主,故此另寻人家。小姐的母舅就是宁无知,今要趁幸尚书不在家中,急急寻人定下,就不怕他回来反悔。公子要成这头亲事,明日可先备一副厚礼,同去拜拜宁无知,再许他事成重谢。他一应承,万无不妥矣。”贝公子听了大喜道:“这亲事绝妙绝巧。我决不惜小费。”
楮媒婆说完要辞回家,贝公子一把扯住道:“妳今日在此宿了,明日好同去拜他。也要与妳浇浇媒根,发兴发兴,妳方尽心为我。”楮媒婆笑了笑,也就乐然承宿了。正是:
已经试过一番新,今日如何又效颦?
只恐新郎新得趣,重新试试旧媒人。
到了次日,贝公子吩咐家人备了一副厚礼同着楮媒婆到宁家。宁无知接见。楮媒婆便笑嘻嘻将贝公子的来意说完,随将礼物送上,又许事成重谢。宁无知见了,不胜大喜说道:“得蒙公子往顾,蓬荜生光,何敢当此重礼。今欲却之,又恐公子疑我作事不专,只得要全收了。”贝公子道:“如此足见老丈玉成厚意,晚生感德无穷,定当图报。”宁无知道:“公子乃当今杰士,甥女实阀名姝,各不相让,俱在学生身上。明早定有好音走报也。”贝公子与楮媒婆大喜辞归。
宁无知见了这些厚礼,约有五十多金,不胜快活,即来见姐姐说道:“兄弟费了无限心机,今已访得一头好亲了。”便将贝公子人物、门第、父亲现任主事,说得花团锦簇。夫人也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心肯。转又说道:“我家尚书,他家主事,官级虽有高下,兄弟你晓得我的心事,只图体面奢华,要塞你姐夫的嘴。你去对他家说,聘金礼物,须要十分齐整,样样俱如我意,我方遂心。若有一件不到,临时争论,却莫要怪我。”宁无知道:“姐姐妳不要轻看了他家,常言道,父若做主事,金银自来至,车载与斗量任凭公子使。姐姐不消费心,我去着楮媒婆对他说便了。”过了几日,两边俱各说妥。贝公子便拣了八月二十七日,行礼纳聘不题。正是:
一马一鞍古所夸,如何吃得两家茶。
到头婿贵娇儿失,方悔从前愚念差。
却说 廉清在省中,打听得宗师有临场大收,又有新恩例,准取一名童生观场。便满心欢喜,悄悄先纳了卷子。到了初六这一日,他又悄悄瞒着家人,带了笔砚,随着众人到教场进考。
不期宗师看见童生太多,所取有限,思量要难他们一难,因出了两篇四书、五个经题下来。题旁又朱一笔道:“不完篇者不阅。”众童生见了大惊,如何做得出五经文字,又是七篇,便一哄散去有大半。剩下的,不过寥寥数人。
宗师坐在堂上,看见了心下踌躇,因暗想道:“这七个题目,也出得太难了些。童生中哪有此敏捷之才,就是能做出七篇,也不能五经皆通,况这教场中又不给烛,不知可有几个完全的。若完得七篇,便文字平平,也要取了。若无七篇,便五篇三篇,也只得取三五名,应应故事。”心下狐疑,不期才吃过午膳,早有一个童生上来交卷。
宗师忙将那童生一看,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