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校尉拿着毛羽,走进衙门,恰好廉清独自在街上行走,见拿着一位官员,便惊问道:“这官犯了什么事?”衙门中人见他是位官长,便说道:“这御史毛官儿,前奉兵部差委,二月初八在城外给散军粮。有人告首在部,说他减克肥己。兵部奏请,是发来勘问的。”廉清道:“减粮可有实据么?”衙役道:“不曾经审,焉知他有据无据。”廉清道:“可知这出首人是谁?”衙役道:“这个我们不知道。”廉清听在肚里,便一路寻思道:“他说二月初八城外发粮的御史,岂不是带我进城的这官员了。我今得第身荣,全亏他带我进城。一向正要访明谢他,不期就是此人。我今见他落难,须设个法儿救他出来方好。我方才见他行动,也不似个奸险贪婪之辈,只怕内中必有委屈。只不知告发他的是何人?”寻思了半晌,忽想道:“我有主意了。我今只消在兵部衙前留心访问,便知他有私无私,再设法救他。”
到了次日,廉清便换了巾服,书生打扮,不着衙役跟随,只带了一个家人,便悄悄走到兵部衙门前闲走。一连走了两日。这日正走得倦了,便走到一个僻静小巷,见有个酒店,廉清便走入店中坐下。
不一时酒保送是酒来,廉清正坐着吃酒,忽见三四个军丁模样,同着一人吃酒,就在廉清对过坐着。这些人吃得甚是高兴。吃有半晌,内中一个忽说道:“毛羽这事,不问斩罪,也要问个充军。”又有一个说道:“偏生这几日问官有事,没工夫审问,不然此时,也要蹋他一层皮了。”又一个说道:“大约也只在明后日结局,只是临审时要借重列位,一口咬定。明日事完,小弟自然重谢。”众人齐说道:“我们知己,何在重谢。”说罢,便呼噜畅饮。
早被廉清细细听明,便起身走出门外,悄悄对家人说道:“这吃酒的人,你留心看住。须如此这般。”家人会意。
廉清便一气走到巡城王御史门前,将鼓击了三下,守门人大惊问道:“小相公有何急事击鼓?”廉清道:“我不是别人,我是今科状元。有急事要见你老爷。可速去禀明。”衙役便连忙入内去禀。王御史听见击鼓,连忙走出。衙役即跪禀说明。随即开门,廉清走进。王御史连忙迎下堂来,正要叙礼相见。廉清连忙止住道:“且不暇及此,晚弟今有一事,要借重老先生,助我一臂之力,锄奸扶危。”便将毛羽为小人设陷,有屈无伸,已送法司定罪,今日私行,适于酒店中遇着毛公仇家,合计中害,现在酒店中,等情详述一遍。道:“乞老先生念及同寅被人无辜中伤,火速差人同晚弟协拿质问,则毛公之冤可立伸矣。”王御史听了大喜道:“原来如此,真毛寅翁之福也。”随即点了二十名番儿手,跟随廉清抢入酒店中。
这班人正吃得高兴,忽见许多公人抢到面前,不由分说一索捆翻。众人分辩。廉清喝令押着,一齐到三法司衙门来。
廉清一径走入,着人通报。法司即出接见。廉清遂将这些人在酒店中商议暗害毛羽,细细说知,道:“毛羽受此小人毒害。乞老先生审出真情,则朝廷之法无枉矣。”法司听了大怒,立刻将五人夹打。那四个兵丁方招出:“是胡赖叫小人出首毛老爷的,与小人们无干。”胡赖见说出真情,知不能隐瞒,只得实说道:“小人当初原是毛老爷向日书吏,只因有仇,希图报复,陷害是实。”遂将昔年之事说出。法司审明是胡赖挟仇排陷毛羽大臣,遂将胡赖反坐处斩,其余问军。一面行文复部,该部即一面请旨,赦毛羽出狱,原官供职。廉清见问官立时审明,救了毛羽,不胜快活,便辞了法司而去。正是:
奸人一动百奸生,赖有旁观善察情。
不独被谗人受惠,朝廷刑政也清明。
却说毛羽,一场大祸,也不消审问,一日释放还官。报入狱中,毛羽竟不晓得是何缘故。惊惊喜喜,出了狱门,早有本衙衙役迎接,归到衙中。夫人、小姐并幸公子接见,不胜欢喜。
毛羽便着人排设香案,望阙谢恩。一家依旧快乐非常。到了次早,就是同衙门俱来问候贺喜。毛羽只得逐一去拜谢。拜谢到王御史,王御史问说道:“老寅翁可知今日之冤,是何人辩白?”毛羽道:“自是当事精明,并感蒙圣上念及无辜之鸿恩也。”王御史听了大笑道:“这样说来,老寅翁尚未知这人用情之始末。”毛羽听了,方惊问道:“小弟忽逮忽释,竟不知事从何来,复从何消。老寅翁所言用情于弟,又是何人?万望指教。”王御史方正色说道:“老寅翁受此无妄之灾,当事者即秉犀照,亦难烛于复盆之下。亏了廉状元年少有心,于私行时,察出恶人诬害之奸,会同小弟擒拿恶党,立送法司,审出真情。故反坐奸人,请旨赦老寅翁出狱。若非此举,老寅翁纵能辩折,似亦不能有如此之速。”毛羽听了大惊道:“小弟脱此,只道出之朝廷,谁知得了廉状元之力,深感不尽。且请问这奸党却是何人?”王御史方细细说出是旧役胡赖,今反坐论斩矣。毛羽听了,呆了半晌,方才惊谢道:“小弟若无老寅翁与廉状元,则此身竟被胡赖致死矣。”因再三感谢辞出,也不回雅,随即来拜谢廉状元。
到了门上,门上人回说道:“状元老爷召入内廷未回。”毛羽只得留下名帖道:“你与我多多拜上状元老爷。谁我毛老爷自分已死狱中,不意释放,今见王老爷方知这番扶危,皆亏状元老爷之力。则我毛老爷余生,皆状元老爷之赐矣。我明早来面谢。”门上人应诺。毛羽归衙,便细细与夫人、小姐、幸公子说了一遍。
夫人与小姐听了,又惊又喜道:“不意小人有此毒手,廉状元之恩不独救你一人,并救了我一家性命。只保佑他世世为官,封妻荫子。”幸小姐听了连忙问道:“廉状元与岳父有何相知,就如此挺身出力?”毛羽道:“这廉状元也不是别处人,就是我孝感县鸿渐村人,姓廉名清,今年也只得十六岁。人说他天性聪明,竟不曾考试。亏宗师大收入场,中了解元。进京又中了会元。如今又殿试中了状元。天子见他年幼奇才,宠眷日隆,时常带他入宫陪宴,娘娘也甚喜他。前日有内臣传说:皇上念他馆中寂寞,赐他宫女服侍,又廉清在宫女中拣中意的赐配,廉清恳辞,告有妻在家未娶,又说不久辞朝归娶。我查他序齿录上填注妻室幸氏。但我想我县中只有贤婿家一姓,不知这幸女又是谁人之女,却有这般造化嫁他。”幸小姐听了,心中惊喜非常,只得说道:“小婿自幼不出家庭,族中之女亦多,实不晓是何人之女。”毛羽又说道:“若说起廉状元,今日连中三元,实有一段因果在内。我今细细想来,还是我成就了他的富贵,这也非同容易。”幸小姐问道:“他家有何因果,岳父又为何能成就他的富贵,乞与小婿一言。”毛羽便将廉小村向年觅地葬母,自己送地之事,细细说了一番道:“故此荫下这廉清得中三元。岂不是我成就他的富贵。只是我在家中从不曾有人说他儿子会读书,真是奇事。”幸小姐听了这些缘故,果是他丈夫廉清,心中十分快活。却又不敢现于颜色,只得说道:“他今救了岳父,也要算做报恩了。”说完,一时心中没法起来,便来寻秋萼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今日双飞,明朝双宿。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幸小姐乔装假病 廉状元钦赐完婚
词曰:
花不辞花,欲并春风同一嫁。事尚争差,且说风流话。是也非耶,何处占灵卦?非关诈,阴擎阳架,早已鸾同跨。
右调《点绛唇》
话说幸小姐被毛羽说出廉清始末根由,又说连中三元,又说宫女赐配,又说不久恳恩归娶,说得津津有味,方知前日在马上遇见的确是廉清,心中不胜欢喜。又恐怕露出相来,只得推说有事,到书房中来寻秋萼,将毛羽之言细细述知,道:“我就说天下人,哪里有这般相似的面貌,怪不得他在马上看我二人;幸喜得这般装束,不曾被他看破,若看了出来,岂不羞死。”秋萼听了,只喜得心花俱开,道:“这样看来,他如今要还乡与小姐成亲了。何不小姐通个信儿与他,将小姐接去,岂不省了一番往来耽搁。”幸小姐听了笑道:“这个如何使得。我今在此虽是为他,然改头换面岂是闺中贤淑女之事?只合取个巧儿赶将回去方妙。但他们错认了我是个娇婿,缠住不放,虽说两下误事,却感她一团好意,不忍撇去。若再留连,倘或廉郎一旦蒙圣恩赐归婚配,归娶无人,归罪我父母,父母岂不受累。这怎么处?”秋萼道:“如今想来并无别法,小姐还须去哄骗毛小姐,求她在父母面前说个方便,送归方好。”幸小姐蹙着双眉道:“我哄骗之法已行尽矣。她只要我与她交合了,方肯在父母面前撺掇送回。这怎么好?”秋萼听了,见无法可处,因想了半晌,忽说道:“妳两人俱是一般雌货,便住在此一世也无用处。莫若行个权宜之法,须如此这般,我再在旁怂劝,自无不中之理。”幸小姐想了一想道:“这也有理。只得要行此法了。”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小姐自进小燕房中而去。正是:
人心百条思,世界千条路。
情到不堪时,事有那移处。
到了次日,幸小姐竟在书房中装起病来,睡在牀上。秋萼早已打点些吃食藏好,只服侍到晚,不进房去。毛小姐忙着侍女来请。幸小姐在牀上说道:“我今日忽然得病,行走不动,今夜不进房了,可与我拜上小姐,自安寝吧。”侍女去回了小姐。小姐听了着惊道:“他好端端的,为何得起病来。”忙叫侍女点灯,同着走到书房中来看视。
只见幸公子蒙被而卧,忙走近牀来,先用手来搀,又脸贴着脸儿说道:“郎君谨慎君子,为何忽然抱恙,使妾闻而惊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