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札记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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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岛札记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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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百般折磨,而我却认为他确实拥有人类的威严。他之所以能够牢牢地牵住我的心,只能说
是由于这种威严的存在。换言之,对于这位老人而言,除了人类的威严之外,他一无所有。
如果有人觉得,为什么这位老人剖腹失败,抗议书也被置之不理,只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度
过余生呢?这样的一生究竟会有什么意义呢?那么,我想告诉他:这位老人是为了保持人类
的威严而剖腹失败,并活着受辱的,他一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他在悲惨的晚年终于赢得了人
类的威严。瘦瘦的肚子上留下一个大大的伤痕,只能躺在病床上的这位老人,就其威严而
言,难道不足以同没有任何伤痕的其他所有人相抗衡吗?这就是我对“人类威严”一词所赋
予的定义。
    1963年夏天,在原子病医院门前,我见到了迎接和平示威游行队伍发表演讲的宫本
定男先生。当时我在自己的手册上记下了这样一句话:“他手持花束,无力地垂下双肩,但
确实带着满足感和威严走下讲坛。”那个夏天,我对这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的情况还一无
所知。我只知道他是代表原子病患者发表讲话的,在那骄阳似火的广场上站着,他似乎很痛
苦,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我相信第九届世界大会一定会圆满成功。”尽管如此,我还是感
受到他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那时起,在广岛,我曾在几本手册上多次写出“威严”一
词。我从广岛和平运动领导者的一位老哲学家和他那貌似上了年纪的少女一般的夫人身上发
现了威严,我还从以充满豪放幽默的语调,批评广岛的保守派实力人物的《广岛之河》核心
成员的老年妇女身上也发现了威严。而且这些威严,令我感到是最具有人情味的威严。那是
我从孩童时代开始一直憧憬着的威严;是我在怀疑究竟何时自己才能到达这一境界的威严。
今天看来,我曾多次去广岛访问的心理因素,也只是由于广岛人所具有的人类威严的感觉吸
引了我的缘故。
    我从原子病医院的重藤院长身上也发现了这种威严,然而,它绝非来自原子病医院院长
的权威。因为我还从他的一位住院病人宫本定男先生那里也发现了同样的人类威严。为了慎
重起见,我想指出,我曾计划根据我力所能及的调查侧面写一部纯属由个人构成的原子弹受
害医疗史,并纳入这本《札记》之中。但是,广岛的原子弹受害医疗的历史,不仅未曾得到
官方权威的支持和引导,恰恰相反,它是凭借着那些同权威坚持进行和平抗争的人们和决不
屈服意志顽强的人们,完全从零的起点开始发展起来的。如果再考虑到原子弹灾害调查委员
会及其背后的占领军,以及日本的保守政府,原子弹受害医疗史勿宁说是通过反体制的意志
才得以完成的。原子病医院既不是政府创办的,也不是靠政府的资助而经营的。它是以分配
给广岛红十字会医院贺年卡所获利润建立起来的。尽管重藤院长本人就是一位原子弹受害
者,而他却自从广岛出现那一场人间悲剧的瞬间以来,完全是从零开始一直坚持进行医疗和
研究工作(骑着自行车,奔波在废墟间,搜着瓦砾的碎片),至今仍然是一位战斗在第一线
的医生。因此,我从重藤院长身上发现的威严,完全是活生生的人的威严,同任何权威都毫
不相干。遍及广岛拥有威严的人们究竟从何而来呢?而且他们的威严绝非单纯的威严。
    在这里,为了确切地阐明我个人对“威严”一词的理解,我想谈谈它是怎样进入并固定
在我的语言世界中的。也就是我要记述自儿时至今围绕威严一词的个人回忆。首先,它始自
战时,直到我进入大学主要攻读法国战后文学,它才开始成为一个更加准确的词。最初,仅
仅是作为具有那种意义的感觉进入了我的语言世界,并不具有语言的外壳。战争结束时,我
还是四国山村中的一个孩子,但我却曾为处于某种可怕的进退维谷的窘境而苦恼过。使我陷
入这一窘境的原因,是来自我曾在农村电影院看到一部影片中的一个小插曲,一名年轻的士
兵被敌军俘虏,害怕遭到拷问说出自己军队的机密而自杀了。我曾为之受到极大震撼,并万
分感动,同时,又害怕得浑身发抖。我预感到,战争期间我肯定也会陷入同他一样的困境。
这成为一个需要做出重大抉择的问题,一方面,我为年轻士兵的行为所感动,但另一方面,
我又怀有自私的热爱生命的不安和孩子气的疑问:在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存在需要以自己的
生命去捍卫的重大事情么?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久,还什么事情都未曾做过,但对于自
己的死却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如果我选择不坦白某种秘密,就会被杀死,我可能会毫
不争气地说出任何秘密。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宁死不屈,抗争到底的人呢?我隐藏着内
心的困惑,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向同我一起看电影的父亲问道:“那个年轻的士兵为
什么自杀了呢?”此后不久,我的父亲突然死去了。当时他那短短的回答,过于令人震惊的
成年人的语言,是我从未听到过的。那是心情焦躁的父亲对孩子伪装出的天真给予的惩罚。
他说:“你说那个士兵么?即使不自杀,坦白之后终究还是要被杀死的啊!”
    父亲是否希望用他的话,使我对于士兵的死,在内心中求得平衡呢?似乎是说,反正士
兵是死了,怎么死都是一样的。不过,这种反正是死,怎么都是死的说法使我开始感到新的
无法形容的恐怖。我可能就是在坦白之后被杀掉的类型的士兵。我对这种类型深感厌恶,为
另外一种不坦白而自杀的类型的存在而感动。然而,谁也不可能教给我,像我这种类型的人
怎样才能使自己变成不坦白而去自杀的类型。包括我父亲在内。作为孩子的我,曾经白白地
做了各种各样的假设。但是,结果我都碰壁了。难道能够认为同自己的死相比,别人的死更
加重要吗?难道自己的死不是绝对的吗?而且依照父亲的看法,无论怎样,自己都必死无
疑,同他人的死毫不相干!在我陷入这一最糟糕的境地之前(如上所述,我认为这种情况迟
早必将降临到我的头上,并确信这是命运的安排),为了使自己从我所属的可憎的类型变成
默默地自杀而死的类型,我曾在充满恐怖的困境中,期望着能找到足以说服我自己的解释。
    不料当我还在童年的时候,战争便结束了,需要在战场上做出的决定延期了。但是,对
于我来说,考虑自己究竟属于宁死不屈的类型,抑或是屈服而后被杀的类型,这个问题使我
深深地陷入了持久的困境。在已经无须奔赴战场的时代,它占据了我青春的全部日常生活。
那是一种心病。我是一个乖僻的高中生,有时希望举止粗暴,有时又确信自己是一个受虐的
人。不久,我进入大学文学部学习,开始攻读法国现代文学,在教室里,经常出现在我脑海
中的是法国文学和日本文学,彼此都各自拥有独特的流行的语言。我发现在法国文学中频繁
出现的词汇的同义语,在日本文学中却遭到冷遇。其中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以下两个词:威
严、屈辱或耻辱。它们都同我始自少年时代的困惑具有密切的关联。亡灵绝未消失。当然,
并非说在日本文学中绝无使用这类词汇的先例。作为日本心境小说的传统主题,不难找出屈
辱、耻辱之类的词。然而,在法国文学中,屈辱和耻辱都是足以刺伤作家和读者心灵的、人
类道德观念的最为锋利的剑,而在日本文学中却从未以如此的分量出现过。此外,关于威严
一词,情况更为明显。例如说:“那个少年充满着威严”,这种文章在日本文学中很难以流
畅的句法加以表达,那只不过是翻译的文章而已。
    于是,我为我始自儿时的困境从法国文学中学到了一种特殊的定义,赋予它如下的语
言:属于蒙受屈辱和羞耻之后白白被杀死类型的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带着威严而自杀的
类型呢?当然,对于正处于青春即将逝去年龄的我来说,已经不再继续以这种极限状态考虑
问题了,因为它过于孩子气。但是,进入我的语言世界中的威严、屈辱和羞耻等词汇,至今
依然是我自身的道德观念中的最为基本的用语。我在广岛看到了同人类最严重的屈辱相关联
的东西;在那里,我第一次遇到了可看作为最有威严的日本人的许多人。而且,在曾经发生
过自从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残酷的事件的广岛,在那个人类世界中,所谓威严、屈辱或羞耻之
类的词汇,都不是单纯的,而经常是以双重意义出现的。
    涉及到屈辱或羞耻等词汇,我曾写过一位老人的故事。他为了抗议恢复核试验,试图剖
腹而未果,他曾说:“终于活着丢人现眼了”。他的廉耻心本身就构成了威严。他也道出了
原子弹受害的孤老们对于违背常理的事感到羞耻的心理。在原子病医院里,我认识的一位青
年妇女,时隔一年,再次住院。当我遇到她时,她说感到自己可耻。还有为数众多的脸上带
有丑陋疤痕的女孩们,至今仍由于感到自己可耻而闭门度日。这就是广岛。如果我们自己不
感到羞愧,那么,又如何能够阻挡这些曾经经历过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们自身所感受到的耻
辱呢?这是一个何等可怕的感觉错位啊!
    一个女孩为她带有疤痕的脸而感到羞耻。在她的内心中就会有可能以这种羞耻作为分界
线,将地球上的全部人类分作两个群体:一个是带有疤痕的女孩们,另一个是其余所有没有
疤痕的人们。带有疤痕的女孩们,面对没有疤痕的所有其他的人们,为自己的疤痕而感到羞
耻;带有疤痕的女孩们,面对没有疤痕的所有其他人的视线而感到屈辱。
    有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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