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带有疤痕的女孩们,面对没有疤痕的所有其他人的视线而感到屈辱。
有疤痕的女孩们肩负自身的羞耻和屈辱,怎样选择她们的生活道路呢?其中的一种就是
躲进昏暗的房子深处,逃离他人的视线。这种逃亡型的女孩无疑居大多数。她们悄悄地躲进
广岛许多家庭的角落里,而且,她们的青春正在一天天逝去。另一方面,是不逃亡的类型,
她们自然地分为两类。一种是希望原子弹或氢弹再一次落到这个世界上,地上所有的人都同
她一样受到疤痕的伤害,从而获得足以同自身的羞耻和屈辱感相对抗的心理支柱。那时,凝
视她们疤痕的他人的目光已全部消失,他人已不复存在。在这个大地上将不会再有分裂。实
际上我已听到过这种呼声,并曾引用过这类短歌,当然,这种诅咒未能超出心理支撑的范
围。这些女孩们只能很快便默默地一无所获地进入逃亡型的行列。
同时,还有另外一种类型。那就是通过参加废除核武器运动,反过来利用自己代替全人
类曾经经历过的原子弹爆炸的灾难,将它作为自己的武器,赋予自身感受到的羞耻或屈辱以
价值的人们。我所做的这一繁琐的分类,实际上并无必要。广岛的人们为了将他们曾经体验
过并正在体验着的人间悲剧、羞耻或屈辱、卑鄙以及所有这一切都加以倒转,使之具有价
值;为了真正恢复这些受害者们的人的名誉,广岛必须在彻底废除核武器的运动中,作为最
为本质的思想骨干而发挥威力。无论是有疤痕的人,还是其他所有没有疤痕的人,都必须共
同确认这一威力。除此之外,难道人类还会有什么手段能将广岛的原子弹受害者们从最为悲
惨的死亡恐怖中拯救出来吗?
因此,即使通过政治力量的对比关系彻底废除核武器,那对于恢复广岛的原子弹受害者
的人权也是无效的。我以道德的名义,或以思想的名义,认为这一单纯的定理是最为重要
的。尤其是面对中国的核武装,我想再一次对自己证实这一点。或许有人认为这种想法是感
情用事。但是,如果你有丑陋的疤痕,为了以你自身的力量去治愈由于疤痕而导致的心理创
伤,你想寻求一种手段,那么,你必须确信,只有你自己的疤痕才具有为了彻底废除核武器
最为真正的价值。也只有这样,才能使徒然因白血病而死亡的痛苦和恐惧获得升华而有意义
吧。
我们这些只是出于偶然免遭广岛灾难的人们,如果我们将自己作为一个拥有广岛的日本
人和拥有广岛的世界人,坚定地以这种态度为中心,去思考人类的生存与死亡的问题,真正
希望为我们自己的广岛提供补偿,并赋予它以价值。那么,下述的公理就可以成立,那就是
广岛的悲剧将带来全人类的觉醒。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难道不应该针对一切核武器采取对策
并建立秩序吗?在当今的政治时代,或许有人认为一个国家的新的核武装,反而会通往彻底
废除核武器的道路。这个“童话”是具有现实性的,而且也是可能实现的。而且,实际上既
然世界已经向着这一方向迈出了第一步,那就将是绝对可能实现的。
然而,我却不敢苟同。因为向着这一童话城堡迈出第一步的现实的脚步,确实践踏了那
些至今仍躲在昏暗的屋内,为疤痕而感到羞耻,青春正在一天天逝去的广岛女孩自我康复的
希望。而且,实际上也没有任何彻底废除核武器的迹象,这种现状,对广岛人来说,将是一
种何等残酷的事实!我没有勇气去加以推测。
如果允许我毫无顾忌地坦率地说,那就是地球上人类的任何一个人都在力图彻底忘掉广
岛,忘掉发生在广岛的最为严酷的人类悲剧。我们对于自己的个人不幸,都希望尽可能快地
忘却,无论是大的或是小的不幸。即便是在街角上稍稍受到一个陌生人的轻视,连这样小小
的不愉快,也不想将它在记忆中留到明天。由这样的个人组成庞大集体的全人类,企图忘却
广岛,忘却人类最为严酷的悲惨顶点,那就不足为奇了。我们且不必翻阅小学教科书,实际
上成年人也并不想将有关广岛的往事,告诉给孩子们。任何幸存者和有幸未曾遭到放射能伤
害的人们,都想忘掉在广岛死去的人们和面对死亡坚持痛苦博斗的人们。忘掉一切,自己要
设法愉快地度过疯狂喧嚣的20世纪后半期。
1964年10月,在轰动日本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一名在投下原子弹当日出生的广
岛青年,被选为传递圣火最后一棒的运动员。当时,一名从事日本文学作品翻译的美国新闻
记者,一个应该是最理解日本,和日本人拥有共同感情的美国人却提出意见,他认为,这项
决定会使美国人想起原子弹而感到不快。这位当选的传递最后一棒圣火的青年,即便他被伤
痕损坏了身体,暴露出放射能所造成的伤害,他是一个真正的“原子弹之子”,对这一选
择,我也不会持有异议。恰恰相反,这些小伙子和姑娘们(他们有幸活了20年)作为出生
在那个日子里的广岛人应该是更为正常类型的人。然而,实际上这位被选中的中距离赛跑运
动员,具有一个十分出色的健康的身体。那正是一个以人类自身的强韧令人震撼的肉体。他
面带从一切不安中解脱出来的微笑,飞奔在巨大的运动场上。为了我将写进《下一代的原子
病问题》一文中的广岛的重藤院长,我也曾为这位青年健美的肉体祝福。
但是,尽管如此,而那位美国记者却说,青年会使美国人想起原子弹而感到不快。他是
企图将广岛的一切从美国人的记忆中抹杀。而且,这种意图还远远不仅出现在美国人的心
头。目前,拥有核武器国家的所有领导人和所有国民,难道不是都想从他们的记忆中将广岛
一笔勾销吗?正如《原子弹受害白皮书》所阐明的那样,与其说广岛证实了原子弹的威力,
莫如说它是核武器导致的最为残酷的人类悲剧的证据。世界一般的态度是“暂且忘掉它,该
做什么就做什么”。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领导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作为保卫和平的威力
而保持核武器。至于它将为真正的和平带来何等的后果,或许可以拥有做出种种观测和理论
根据的自由。实际上,现在全世界的印刷机正在十万火急地印制着他们的观测和理论。但
是,这类百家争鸣的所有声音,显然都是从将现在的核武器视为一种威力的观点出发的。这
就是当今世界的流行趋势或常识。此时此刻,有谁愿意想起曾陷入人类的极端悲惨境地的广
岛呢?
在广岛我曾多次见到原子弹的受害者,他们都说自己希望忘掉原子弹,再也不想提起那
闪光的瞬间。关于传递奥林匹克圣火运动员的选定,将会令人想起原子弹而不快。如果说有
人拥有提出正当抗议的权利,那么这只能是原子弹的受害者,只有他们才真正痛切地希望忘
却那一天的悲惨,而且,为了能够正常地生活下去,他们也必然应该将那一切忘却。我在大
学时代曾有一位出身广岛的同学,在读大学的四年里,他一次也未曾提起原子弹。他拥有保
持沉默的权利,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原子弹爆炸纪念日黎明时分的广岛,我曾在原子弹遇难者纪念碑旁,以及其他各种场
所,发现几位妇女,她们以隐藏着深沉忧伤的可怕眼神凝视着,呆呆地佇立在那里。每当这
时,我总是想叶夫图中科的诗中的一节。
她那凝视着的眸子,
虽然毫无表情,
但潜藏其中的悲哀与痛苦,
却是无可名状的可怕。
我即便走上前去和她们打招呼,恐怕她们也不会开口。她们同样拥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如果有可能,她们有权彻底忘却有关广岛的一切。广岛对于她们而言已经足够了。尽管她们
知道这绝对不利于原子病的治疗,但是,在想要离开广岛到其他城市定居的人们的内心深
处,希望逃离存在于自己心中和外部的广岛,这一意念是否在起作用呢?当然,如果这是可
能的,那么,他们是有权彻底逃离广岛的。
然而,如果一旦发现了原子病的苗头,他将再也不可能忘记广岛,也不可能再逃离广
岛。当然或许有人会采取这样一种态度,那就是即便住进原子病医院,也不去想广岛而打发
着日子。如果有可能有意识地不再寻求广岛,以尽可能地远离广岛的心情生活,而且当病痛
痊愈回归社会之后,仍可以同广岛毫无关系地生活,那么,这位患者就将是最幸福的。如果
所有的患者都能如此,那将是一桩多么美好的事情啊!然而,以宫本定男为例,他是一位拼
着性命参加禁止原子弹氢弹运动的患者,他有意识地接纳了广岛,他敢于回忆发生在广岛的
最为残酷的人类悲剧,他通过写文章追述他所经历过的往事;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来访的外国
人诉说,而且面带微笑。他不仅没有逃避广岛,相反地接纳了广岛。他究竟是为了谁呢?他
是为了当他悲惨地死去之后将继续生存的、除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类,是为了我们。宫本定
男的热情,恐怕是来自于他正面临着自身难以逃避的死亡。同样死于广岛的优秀诗人岞三吉
也突然满怀热情地倾向政治,并在他发生了致命的大咯血之后还参加了实际的行动。丰田清
史曾证实说:“24年4月,大咯血不可否认地将岞君带入了死亡的恐怖之中……而对于死
亡的畏惧却使他决心加入日本共产党,并于6月5日参加了那次船越町的日钢事件斗争”。
为了战胜自己面对悲惨死亡的恐怖,必须确信活下来的人们能够从他们为战胜悲惨的死
亡所做的一切当中受到启迪,从而使自己的死为生者做出贡献。如是,则死者就会化为今后
仍将生存的人们的生命的一部分而继续存在。这种以死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