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整天肚泻。”
“它患了肠胃炎,如果再拖延,就性命不保了。”
翁信良替它注射:“它叫什么名字?”
“咕咕。”
缇缇送翁信良到楼下,经过一个公园,缇缇攀上钢架,向翁信良挥手:“你也来。”
“不。我畏高。”翁信良尴尬地说。
“真的?”缇缇不相信翁信良是个畏高的大男人。
“那么我要下来了。”缇缇站在钢架上,张开双手,踏出一步,以跳水般的优美姿态跳到地上,轻轻着地,轻轻鞠躬。
“你只有一个亲人在香港吗?”
“嗯。我父母都住在法国。他们从前是国家杂技团的。”
“回去了。”缇缇说:“今天晚上很冷。”
“是的,入冬以来天气一直暖和,今天早上还很热,现在忽然刮起大风。”
缇缇向翁信良挥手道别:“谢谢你。”
“今天晚上抱着咕咕睡吧,它需要一点温暖。”翁信良说。
在文化中心的票房外,寒风刺骨,沈鱼要不停地做原地跑来为身体增加热量,尚有几个人便轮到她买票。她想着翁信良的脸,心里突然有一股暖流。
第二天早上,沈鱼跑上翁信良的工作室。
“三张门票。”沈鱼把三张门票交给他。
“谢谢你,多少钱?”
缇缇也来了,“咕咕今天没有肚泻了。” “你看过咕咕?”沈鱼问翁信良。
“昨天晚上它患上肠胃炎。”
沈鱼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她有点伤感。
周末晚上,沈鱼在缇缇家里。缇缇在弄姜葱蟹面,她爱吃螃蟹,而且她很会弄好吃的东西,沈鱼就没有这份能耐,做家务不是她的强项。此刻,她正站在雪柜旁边,吃完了五杯者喱和两排巧克力。
“你又情绪低落?”缇缇问她。
沈鱼只是有些伤感,她爱上了翁信良,可是她看出翁信良爱上了缇缇。
“你的树熊怎么样?”缇缇问她。
“王树熊?我不想见他。” “他很喜欢你。”
“缇缇,你需要一个怎样的男人?”
四
“跟我上床后,他愿意为我死掉的男人。”缇缇舐着螃蟹爪说。
“哪有这样的男人?只有雄蜘蛛会这样。”沈鱼说,“我想要一个我和他上床后,我愿意为他死掉的男人。”
“有这种男人吗?”缇缇笑着说。
“还没有出现。”
缇缇弄好了一大盘的螃蟹面,说:“我要先洗一个澡。”
“我也来!”沈鱼说。
她们两个人泡在浴缸里。
“你觉得翁信良怎么样?”缇缇问沈鱼。
“长得英俊,没有安全感。”
“你是不是喜欢翁信良?”
“不是,怎么会呢?”沈鱼潜进水里。她突然感到后悔,她为什么不肯坦白呢?因为她刚强,她认为那么容易喜欢一个男人是软弱的表现,她总是被自己误了。
“那你呢?你喜欢翁信良吗?”沈鱼问缇缇。
“还不知道。”缇缇说:“喜欢一个人,是需要一份感动的。”
“或许有一天,他会感动你的。”
“是的,我一直等待被男人感动,我不会感动男人。”缇缇说。
“谁愿意感动男人?”沈鱼说,“那么艰苦。”
早上,沈鱼从电视新闻报道里看到一条樽鼻小海豚搁浅的消息。时至今天,动物学家仍然无法解释 海豚搁浅的原因,普遍以为海豚和蝙蝠一样,会发出音波,接到音波反射后再行动。如果它追鱼到近海,会因海水混浊而使音波反射紊乱,不知方向,误闯河川而在沙滩上搁浅。
还有另一种说法,海豚接近陆地,是为了到淡水洗澡,它身上长了寄生虫,而寄生虫一碰到淡水便会死,所以海豚要冒险到陆地洗澡,不幸与寄生虫玉石俱焚。
沈鱼宁愿相信第二种说法,像海豚那么聪明的动物,仍然愿意为泡一个淡水浴而冒生命危险。它容不下身体上的瑕疵,宁愿一死,也要摆脱寄生虫。政府将搁浅的小海豚交给海洋公园处理。翁信良负责将海豚解剖,制成标本。
这天,沈鱼走上翁信良的工作间,那条可怜的樽鼻海豚躺在手术台上,等待被制成标本,四周散发着一股血腥味。
“关于海豚搁浅,还有第三种说法吗?”沈鱼捏着鼻子问翁信良。
“也许是它不知好歹,爱上了陆地上的动物,却不知道自己在陆地上是无法生存的。”翁信良笑着说。
“陆地上的动物?会是什么?人类?无论如何,这个说法比较感人,海豚为爱情牺牲了,不幸被制成标本,肉身不腐,一直留在世上,看顾它所爱的人。”沈鱼说。“你好像很多愁善感。”翁信良说。
沈鱼吹出翁信良教她的那一串音符。
“已经学会了?”
“当然啦!”沈鱼伸手去抚摸手术台上的海豚:“可能它生前也听过。”
翁信良吹出同一串音符。
沈鱼和音。
“它大概没想到死后可以听到这首挽歌。”翁信良拿起海豚的尾巴摇了两下。
沈鱼后悔为什么她不肯向缇缇承认自己喜欢翁信良。她可以骗缇缇,但骗不到自己。
“你看!”翁信良指着窗外。
五
是缇缇在半空跟他们挥手。
翁信良的工作间就在跳水池旁边,他可以从这个窗口看到缇缇攀上九十米高空,然后看到她飞插到水里。她几乎每天都在他的窗前“经过”。
沈鱼跟缇缇挥手,她发现翁信良看缇缇的目光是不同的。
“我走了。”
“再见。”
“再见。要花多少时间才可以把它制成标本?”
“大概半个月吧。”
“到时让我看看。”
“好的。”
窗外,缇缇“经过”窗口,飞插到水里。
翁信良已经有三年没有谈过恋爱了。三年前,他那个在机场控制塔工作的女朋友向他提出分手,她爱上了别人,他请求她留下来,但她对他说:
“如果我对你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想我是从来没有爱过你。”
这一句话,刻骨铭心,一个跟他相恋五年的女人竟然说从来没有爱过他。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日本的旧同学问他是否愿意到那边的海洋公园当兽医。
这三年,刚好治疗一段爱情创伤。磨蚀一段爱情的,是光阴,治疗爱情的创伤的,也是光阴。
他没有带着希望回来,但,缇缇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在他刚好忘记爱情创伤的时候出现,必然有一种意义。
这一天晚上,翁信良找到一个藉口打电话给缇缇。他是兽医,当然从动物入手。
“咕咕的肠胃炎怎么样?没事了吧?”
“没事,它现在很好。”
“我有一些维他命给它,可以令身体强壮一点,要不要我拿来给你?”
“这么晚,不用了,明天我找你。”
翁信良失望地挂线,缇缇也许不是喜欢他,她只是对人比较热情而已。
“是谁?”沈鱼问缇缇。这天晚上,她正在缇缇家里。
“是翁信良,他说有些维他命给咕咕。”
“他是不是追求你?”沈鱼有点儿酸溜溜。
“我不知道。”
咕咕被关在浴室里,间歇性地发出吠声,每次沈鱼来,缇缇都把它关起来,因为沈鱼对狗毛敏感。
“你不能察觉他是不是对你有意吗?”沈鱼问缇缇。
“你知道我还没有忘记鲸冈。”
“你和鲸冈只是来往了三个月,这件事已经过了三年,你不要再为他放弃其他机会。”
“你说得对,我和鲸冈在那三个月里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我都写在日记上,可是他死了,死得那样惨,我没法忘记他。”缇缇哽咽。
“你又来了!”沈鱼抱着缇缇,“真巧,翁信良也曾经在日本海洋公园工作。”
“所以我很怕他。”
“如果你不喜欢他,就不会害怕,也用不着逃避。”沈鱼一语道破。
“没有人可以代替鲸冈的,有时我也恨他,只给了我那么少时间,却占据着我的生命。”
“爱情不是由时间长短来衡量深浅的。咕咕又再吠了,把它放出来罢,我走了。”
“要我送你去坐车吗?”
“不用了。”
六
沈鱼离开缇缇的家,孤独地等下一班专线小巴回家。与日本海洋公园都有一段渊源的缇缇和翁信良,也许是命运安排他们相识吧,沈鱼只能成为局外人。即使她已经爱上翁信良,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缇缇翻开三年前的日记,日记里夹着一张鲸冈穿泳裤站在泳池旁边的照片。他和鲸冈在日本认识, 那一年,她随队到日本表演,两个人在海洋公园邂逅。一个月后,她来了香港,鲸冈来了几次探望她。
两个人见面的次数还不超过十次,感情十分要好,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从事亡命工作,同时是黄种人吧。
鲸冈长得很好看,他最后一次来香港时,缇缇拒绝了他,没有跟他上床。她不是不喜欢他,她只是觉得第一次应该拒绝,那才表示她对这段情是认真的。那天晚上,他们只是接吻,赤身拥抱,睡到天亮。
第二天,缇缇送鲸冈到机场,她还记得他入闸前向她挥手,他答应下次到巴黎跟她会合。可是,回到日本的第二天,他表演时失手,整个人坠落在泳池旁边,头颅爆裂,血液流到水里。
他死得很惨。缇缇一直后悔那天晚上没有答应跟他睡,在那以后,她多么想跟他睡,也不可能了。
早上,翁信良回到办公室,缇缇正在跟大宗美聊天。
“早。”缇缇跟翁信良说。
“早。”
“是不是有维他命给我?”
“哦,是的。”其实维他命只是一个藉口,翁信良连忙在抽屉内找到一排给动物服用的维他命C ,
“可以增加身体抵抗力。”
“谢谢你。”
这一天以后,缇缇每一次在翁信良工作间的窗外“经过”时,翁信良仍然聚精会神地看着,但缇缇站在高台上时,已经不再跟他打招呼了。他不大了解她,或许她有男朋友吧。
沈鱼喂海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