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由他亲口道来,真是铁证如同了。
我曾因着阮秀竹的观察,而生过一点点奢望,现今应成泡影。
方哲菲始终是无敌的。
我凭什么跟她硬拼。
既无名份的牵连,亦无恩情的维系,我对蓝康年,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默许。
一念至此,整个人心灰意冷,意志消沉。
这天的劳累,一下子涌袭心头,全身象要瘫痪下来,不想再动一动。
我跟康年说:“我要回房里去睡觉了。”
“这么早吗?明天是假日,你不早起呢,仍有足够时间睡你的八小时!”
人人都知道我有这个习惯。
可是无人晓得八小时的无歌无梦与无可奈何!
我坚持要回睡房休息去。
刚要抛下蓝康年,回转头来,我就见到那今午在球场出现的艳丽健美的菲律宾女郎跟她的哥哥走进餐厅来。
我回望康年一眼,说:“你今夜的舞伴这就场来了!”
伏在床上,我无言地竟流了一枕的泪。
并不怨恨谁!
那只不过一个梦想的破灭,不是谁的过错。
小时候,我已睡得很多,每夜里,都有梦。
好梦醒来,还会得笑嘻嘻地走到母亲跟前去说:“妈妈,我梦见我是白雪公主,周围有很多很多个小矮人,不只七个。”
我歪着头,扳起指头数。
犹记得,母亲笑盈盈地问:“有梦见你的白马王子没有?”
我傻呼呼的摇摇头。
到我真的开始梦见我的白马王子了,我已不再好意思跑到母亲身边去,把我的梦境相告。
那个不是什么白马王子,倒象是豪气干云,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英雄,我老是梦见他,策马扬鞭,排众而上,一把将从茫茫人海、世涛俗浪之中捞起来,紧紧的抱在怀中,欣欣地扬长而去。
梦境如幻如似真,多年来萦绕心头。
时而清晰,时而迷糊。
总是存在着。
也许,我那么的渴望,我那么的坚持要睡 那八小时,就为着到梦里寻他去!
被他这么一揽,就是个归宿了。
何必还要苦苦挣扎于名利场中,当个有苦自己知的独立女性。
多么的可惜,自苦英雄配美人!
这是不易的公式!
英雄纵使真是他又如何?
美人肯定不是我。
就这一晚开始,我再不需要那八小时的睡眠了,我开始睁着模糊的泪眼,看看天花板,直至天色微明。
以后的日子,都会如此过吗?
床头的电话响起来。
我接听了。
“是曦远吗?”
是他,蓝康年。
“什么事?”
“你昨晚睡得早,今天起来,跟我去打高尔夫球好不好?这儿分行的张彼得来了,带我们到高尔夫球场去,你就是走走也是好的。”
“我不去,累都累死。”
差点把电话摔掉,管自转了个身,一拳捶在枕头上出气。见他的大头鬼,天刚亮就叫我陪他去打球。他是我的什么人:
才不过是旧同学兼上司,两者的身份都不能要我把私人时间分配到陪他消遣要乐上头去。
昨天的愚蠢已成过去。今后呢?不。
人真是自私自利得恐怖。
才不过发现自己不是对方的心上人,立时立刻反了脸,再不肯牺牲半点精神时间在没有建设性的事上去。
这菲律宾之行,空前的沉闷与不愉快。
我匆匆的回到本埠来,再孵在自己的窝里头,才稍稍安乐,到底还是自己最可靠。
每逢离港,家门口就放着一大叠报纸。我有个要把几天报纸一口气看完它的怪习惯。
这年来,世事瞬息万变,才走几天埠,一回到这儿来,开车往外一驶,就被抄牌,因为行车线全改过来了,那交通警察还会拿一副怪异的口气问你:“外国移民回来游埠?”
先生,才离港数天而已。
名副其实的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非要把那叠报纸熟读,才敢再出现人前,否则多少大事发生了,也还蒙在鼓里,在人前语无论次起来,岂不失礼?
时事版水静河飞,头条依然在人权法案与居英权上头做功课,立论已无新意。
本城的人,个个心里头有数,谋定而后动。
真怕那一动来时,会惊天地,泣鬼神。
满城精英,走掉一半,怎么还成气候?
香江成败,全仗人材。昨天如是,今日也如是,明朝怎能成例外:
对国际性新闻,我的兴趣是有选择的,对苏联的戈巴卓夫,大概微微起了一种英雄崇拜的心理,格外地注意他的行止。
一念英雄二字,心里头又不期然地抽动一下,快快的翻过另一页报纸去,不再去想去感触有关英雄的一切。
是体育牌,更加没有兴趣。
再翻下去,娱乐版。
头头报道:“艳星夏婕跟大导演唐狄打得火热。”
浑身震栗,难以置信。
那夏婕的照片,登得老大,魔鬼般的身材若隐若现的出现在那件似是几条缠身布的衣服里头,连看黑白照片的读者都会紧起来,何况货真价实地亮相人前?
天下间的男女混合大竞赛,惊人的战果无日无之,不胜其烦。
我推开报纸,正要走到厨房去给自己冲杯咖啡,这些天来,一直异乎寻常的不好睡。
门铃响了起来。
我自门眼望出去。
唉!无事不登三宝殿,全部女人都轮流往我这儿来诉苦了。
然则,我心底冤情又向谁诉了?
她们总是把事情闹得大了,才觉得凄凉委屈,其实,长期的不甘与无奈,默默承担也是一重难以忍受的负累。
我不知道自己能忍到哪一日才大在的发作起来了。
开了门,让蓝康慈进来。
“回来啦!”康慈嚷着。
她竟是出奇地轻快,半点忧伤的痕迹也没有。
康慈扬扬手中的一个小约包,说:“这儿有包鹅掌翼和卤味,来,有没有冰了的白酒,我们姐俩好好的吃顿宵夜。”
康慈管自坐下来,把刚才我看的报纸摊开的沙发前的小几上,毫不经意地将好包卤味就放在夏婕与唐狄闹绯闻的新闻报纸之上。
我吃惊地缓缓坐在她身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说话。
康慈歪着头,拨开那装卤味的纸袋,拿手指着那段新闻,问我:“有没有读到这段新闻?”
我点点头。
“这夏婕的身材诱死男人!”康慈说,差点没竖起大拇指赞。
“是煲水新闻是不是?”我问,心定了下来。
“什么?你说她跟唐狄?”
“嗯。”
“应该怎样说才好呢,”康慈想了一想,认真地说,“你我并无秘密,告诉你,唐狄是真有过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很短很短的日子,是过眼云烟的一回事!”
“唐狄告诉你的?”
“对,他向坦白,抵受不了这女人的诱惑。”
“你信他?”
“我信。”
“你不介意?”
“不。”
“又一个阮秀竹!”
“什么意思?”
“秀竹嘱咐我转告许君度,叫他玩累了就回头!”
“不,那不同。”
“什么不同?”
“我不是阮秀竹。”
“都一样。”
“错了!唐狄自始至终,未曾爱夏婕,许君度呢,死心塌地的迷迹方哲菲,二者之间,相去何只万里?”
我呆住了。
“唐狄与夏婕之间是一客交易,夏婕要争唐狄电影里头的一个角色,她认为对唐狄有特殊贡献,会令她易于得心应手。”
“唐狄呢?”我心心不忿。
那姓夏的怎想,康慈可以不管,但唐狄为什么要如此轻率地将自己贱卖?
“男人一时间的情欲是可以理解的,唐狄在筹备整部电影时,心神异常疲累剧本写完又写,改完又改,都不称心,不满意,老板一天到晚纠缠着他谈财政管理,原先讲好了的预算,对方偏要在合同上找缝隙,意图少出一个半个子。连心目中的演员都屡屡出问题,那个跟他合作惯了的摄影师又突然病倒,一时间不知等他病好才开拍抑或别觅他人,唐狄的世界在那阵子乱昏昏,他消沉至极——”
“啊,于是需要寻找新鲜刺激,鼓励自己士气,遇上了火辣辣的夏婕,就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我的语音带着极多的不屑。
康慈当然听得出来。
“你并不谅解唐狄。”
“这不重要,你谅解他就行了。”
“唐狄需要我的支持,我却需要你的。”
“很好。”我一站起来,说:“我支持你,赞扬你,欣赏你,蓝康慈,请你现在就离去,因为我已很累,很需要静静一个人休息。”
“曦远,我觉得并不认为整件事严重到这地步。”
“对,对,我没有说你,或任何人不对,我只是不想再在这等人际关系上头兜圈子,复杂的思想,理论与见解,令我再吃不消,做人也不过是求那两餐一宿,过尽几十个寒暑,就撒手尘寰,这不是你蓝小姐不久前的豪语,真的毋须要如此认真,如此紧张。”
我打开大门,送客 。
“曦远!”
“再见,康慈,对不起!”
康慈无可奈何,意兴阑珊地站起来。“曦远,我明白你爱护我,你不想我痉!”
“你并没有痛苦,你仍然很快乐,不是吗?只要有个男人伴在身边就可以了!”
门在我身后砰然关上。
我相信康慈与我的需惊是彼此彼此的。
我怎么会一下子的发起脾气来,且发得这么大了?
因为我不能接受蓝康慈对爱情与男女之间关系的看法,她令失望。
我一直以为蓝康慈是个慧黠而豁达的女中豪杰。
这跟盲目偏袒、委屈自尊完全是两回事。
情与欲,真会如她所说,能斩钉截铁地分得开来吗?
我不相信。
都不过是那个模式。
为什么不学阮秀竹一般直接而勇敢地承认自私,在没有找到最好的荫庇之前,死捏着手中的凭藉不放。
要有茫茫大海中放弃浮木管自泅泳的气度,不是轻易,谁知道可否到达彼岸。
除了对人性的失望以外,我知道什么原因令人心浮气躁。
是那梦醒的仓惶与惆怅,令我心慌意乱,我恨所有结伴有人的景况,这使我倍觉形单影只的姜凉。
我也恨那些男人,在女人堆里钻来钻去,利用着我们的需要和感情,肆无忌惮的为欲欲为。
这叫不叫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