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一匹小羊。柔和天真到这样子,不是象羊么?”玉意别有所指把话重复的说着,尽五白眼也作为不知,到后就走到书架边低头找书,取出了一本皮面金花的小小圣经,“A先生,你是教徒?”
已经把书整理过后,倚身到桌边,以背向窗的男子A说,“天国的门不是为我这种人开的,要有德行同有钱的人,才应当受洗。我是把圣经当成文法书看的,这东西不坏。”
因为看到女子玉把圣经翻着,念着第一页上面用蓝墨水写上的话语,男子A又说道:“这是一个女人送我的。我住北京时病到医院,医院照例什么都没有,就只放一本大字圣经,我就成天吃黄色药水,看《约伯记·历代志》过日子。有一天,又躲到床上看圣经,读《雅歌》,这女人是教会的什么长,来各处病房安慰病人,到了我房里,看我正在很吃力的把一本圣经搁在枕边翻,女人就取到手上看,见到我在圣经上批的对于译文方言解释,就大喜欢,用中国话问我是什么会里的教友。我告她不是,这女人看了我两眼,抿抿嘴走了。但第二天又来,我们就是朋友了,她因此就送我这样一个小字本精致东西。到去年,我同我妹去一个教会的办事处找过她,圣诞节且送过玖妹一件很值钱的羊毛短衫。”
两个女人听到说及短衫,心中皆略栽感受小压迫。但男子A接着又说,“这女人初看很怕人,似乎真象《小物件》上小学校的女管理先生,一副冰冷脸孔,竟与她的事业完全不相称。但熟了以后,才明白年龄同宗旨皆不能拘管她的天真童心。一个四十岁的人,吃宗教饭也有了二十年,却看我的小说,很有趣,以为任暑假中当译一些心中所欢喜的给她的国内朋友看。
真是了不得的人,若不是因为玖妹身体不济,我将送她到这老女人处学××去了。”
女生五在早上不忘记洗盥间的谈话,这时无意中听到这话,血管子里的血畅快了许多,望到A的瘦脸,复望到桌上的许多稿纸,“A先生,你又在做什么文章了呢?”这样说着就到玉身边用手暗拧了玉的肩部一下,“密司玉,你的诗怎么不拿来给A先生看。”
玉说,“我是赏菊的诗,学究气免不了,看了也头痛。我记到你好象有一本山歌是看牛看羊人唱的,不是有这样一本书,你告过我,还要我写一个封面题字么?”
男子A不知道这话是一种属于私隐的嘲谑,就说“既然写得有这样多山歌,想必一定有不少好作品,若果作家高兴,我倒非常想有福气看看。”
一种与聪明完全相反的话,使两个女人皆失去了拘束大笑不止。
五
把两个年青女人打发走后,一个人站在自己房中书架旁,手翻着那册刚为女生玉看过的小小圣经,心上发生一点极暧昧的动摇,又旋即为另一种懂世故的理智批驳着,摇头做出很凄凉的苦笑。这日的事在日记本上,他应当加上这样一点旁人不会明白的话:她们以为我是先生,居然敢在我面前不红脸的走来走去,说笑话,真是胆量不小的女子!
一切有福气的女子,也正如其他一切有福气的男子一样,又聪明,又乖巧,大概总应当逗一些人怜爱崇拜吧。这泪中微笑的心情,是女孩玖也不会了解她的哥哥的。
两个女人皆俨然各有所得的回到住处,一面各在自己写字桌上翻看新借的书,一面各人在心上想起一些年青女子所仿佛能理解的荒唐事情。象平时作论文一样,年青人,有着一颗聪明善感的七窍玲珑心,看书一遍即可按照堂上题目写成一篇有条有理的论文,如今是这两个女人用一些印象作为根据,在心上另外作着一种通畅清顺醒目悦心文章的。
六
一个钟表里面机械之一那样脚色,大鼻头为早风刮得通红,站到教务处门前看一只衰弱苍蝇在窗上爬生大趣味。办事人则坐在大办事房柚木写字台旁边,低头烂脸填写一种极麻烦琐碎的表册,不三分钟又抬头看看壁上的挂钟。下课时间到了,就在房里喊一声“打钟!”于是人在外面用着元气十 足的声音答应“嗻!”于是那陈列在大礼堂附近,用木架高悬,成天为那红鼻子校役拉着振子敲打,即刻发着嘡嘡的又如因为被北风所吹,害小伤风,因而声音略哑的校钟声音响了。于是一群年青人很奋勇的大踏步从课堂中跑出。于是教授们很和气的到会计股同主任谈天去了。
每一堂课,皆不缺少一种学生头痛。每一堂课,一些作教授的,皆总有些对于自己的课感到无聊或非常得意的人。时光为教务处壁上的钟摆一分一秒所啄去,到后是教授与办事人轮到休息,照例的午饭时间已到。绕学校附近各小饭馆的大司务,同提竹篮送饭,见狗就想拾石子掷去,一见纸烟上小画片就捏在手心当宝物的江北孩子,以及馆子里打杂的伙计小二,倒忙起来了。教授们拿很大的一种数目,选一本书诵读给年青人听。大司务为三五毛钱的原故,手执大锅铲,在灶边一点不节制气力的炒菜。年青人真是一切率真,每天一 早起来就知道洗脸刷牙齿,肚子空了晓得先吃一点早面,上课就笔记照抄,上毛厕就在板壁上写一点近于发泄的言语,读英文又很勤快的认生字,到午饭时,一窝蜂皆来到饭馆,于是吵闹着,欢呼着,用着对于这一顿饭“催促”或“讴歌”任何一种理由,毫不受教育所拘束,使所有供给大学生吃饭的地方皆成为有生气的地方。又间或就在饭馆动起武来,破皮流血,气概不凡,从精神上看来,完全看不出学生为国文系治音韵学的大学生。
大广坪四围沟边就只剩下一些黑色污泥,成小堆,为太阳所晒,放出微臭的气味,在下风远处走过的学生们,皆用手掩鼻匆匆过去。一些为手捏处放光的铁铲铁锄,大的竹箕,古意盎然的缺口土窑水壶,散漫的卧到沟中。沟上烂泥处蹲得有一个看守家伙的粗蠢汉子,口咬短烟管一枝,让温暖的太阳熬炙肩背,引为幸福。
远处兵营一大队新兵,正分班蹲在地下,吃带黑色发过霉劣米煮成的饭。
到了下午没有功课的就在大广坪中踢球,毫不吝惜气力,当圆的球无意中滚到沟外时,挖泥人总欢欢喜喜的代为把球掷回来。
仍然到了夜间,仍然是一些很有希望的生命力极强的年青人,从课堂涌出,转到笑语嘈杂金铁齐鸣的食堂。工人皆背了锄头竹箕回家,兵营中吹起喇叭,声音融和在暮色中,柔软而悲哀。淡白的日头沉到地平线下去。没有一个人对这各样情形加以综合生出空漠感想。
开回上海的火车,把聪明人同蠢人仍然带回去了。
七
仍然是灯下,男子A同女孩玖,在一个房中做事。
“二哥,你说写穷人,从反面写也行,我如今试来写正面。”
那二哥似乎并不注意到这话,所以女孩玖又说,“二哥,你也仍然正面写过了,你××不是完完全全的写?”
男子A说,“什么正面?”
“穷人,贫苦的,被忽视与轻视的,肮脏愚蠢的人。”
“只看你写的态度,同你文字上的技术,只要写得好,反正无关系。文章太坏,有好主张同好思想也是不行的。文字完全,把极平常的人物也能写得感动人,这完全是艺术。”
“那我不写了,”接着,女孩玖就抓起自己面前一张写了将近两千字的稿件想扯碎。在没有扯碎以前为男子A所抢去了,她就轻轻嚷着,“不行呵,不行呵,我不许你看,写得太坏,不许看!”
“这脾气是不对的,玖。我说过一百次,文章写了不许扯,写成了也得给二哥看,你又这样发脾气!”
“为什么我把写得不好的文章留下来给人看?”
“别人还有勇气印,你连给二哥看的勇气也缺少,这是正当脾气么?”
“退我呵!我不欢喜这样!你不退我我就不管。”
“不要你管,”男子A就一面把那创作稿件就灯下看着,一面笑。
女孩玖又说,“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笑我,以后我不写了!”
孩子气重的女孩玖站到一旁放赖,男子A把文章看完了,站起身把文章递还给她,“你写得好,并不坏,就写这穷人如何无望无助的到江边去,以为她在晚上做的梦会实现。她在江边等候梦中的放光耀目东西,但是只见到来来去去的船只。她就数这船只的数目,一,二,三,二十,三十七,一 直数到她生活上从没有经过手的数目上去,到后就把这数目记到心上,回家……你有天才,很细心,听二哥的话写成就送到《小说月报》去。”
女孩玖一面看着自己文章一面听男子A说话,最后咬了一下嘴唇,说,“二哥你说怪话,你笑我,好歹我不写了。”
男子A就仍然把自己的文章接写下去,一面摆头表示女孩玖的话不应当这样说。
过一会,有人在房外叩门。男子A漫声的答应,说,“请。”
门外的人仍然不推门,又叩了两下,男子A第二次又说“请。”
还是在门外剥剥的叩着,男子A稍缮生了点气,站起身来拉门。门开了,一个女子,点点头,害羞样子微笑,怯怯的走进来,见了女孩玖在此,仿佛放了心,也不再顾及男子A了,就同玖去说话。
“她们找你开女同学会,快去!”
女孩玖说,“我不去,先就同玉小姐说过了。”
“不行,玉小姐说不行,要全体,有要紧事商量。”
“我不会商量什么,玉小姐知道我!我说明白了,怎么又要我去!”
“我不知道,是她要我来的。”
“我请你说说,我要做点事,到我哥哥这里,不能到会。”
男子A就从旁说,“玖,去去也好,你应当习惯这些事情。”
“我不高兴去。”
大家无话再说,来的一个女子也好象找不出话可说了,就望这房中的一切,望了一会,又怯怯的望到男子A,忽然说,“你不去,那我要走了。”
女孩玖说,“密司朱请你同玉小姐说,对不起。”
那女子点点头,向女孩玖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