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人不是间谍,不是社会学家,不对任何人负有义务。〃这一切的想法,都非常简洁地从这位年轻的将军那里传达出来,他斜靠在他的椅子中,交叉着的双脚伸向炉火。〃他供我在中国两年的时间,让我自由地做任何事。正如他所说的,我应该保留我的军衔,这样做有时候也许能帮我的忙,假使它不会导致我死亡的话。应该起草一份合同,以保护我出版的权利。官方的圈子不应该被牵扯进来。我立即就接受了。那时我还比较年轻。假设是无限的。我假设,由于战争我曾经处于被逮捕的状况中。战争结束时,一个人老得非常快。我们握手,并且为此而干了一杯。〃
〃你们喝的是什么?〃
〃香槟酒。美味的午餐被推了进来。〃他要求看看那些绘画,在房间里闲逛了一会儿。办公桌上有一个旧的红色的文件夹,压印着金色的图案,还有一个装香烟的银盒。还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位穿着海军军服的漂亮的青年,照片上的人不是他的儿子。
〃你再次见到他了吗?〃
〃随后的日子里,我们一再地见面。我去过他家,那里显得很豪华,陈列着书。〃利思说,〃他告诉我他病了,大概我已经开始认识到这一点。〃
利思不会对本尼迪克特说起此外的另一桩死亡。在他们告别的时候,法国人曾经说过,〃不管怎样,我希望能够活着读你的书〃。
〃我肯定你有比这更好的理由活下去。〃
〃一个也没有。〃
他站起来要离开他们的时候,说:〃我让这个老师来,你们知道,一位上了年岁的日本人,一个星期三次。他可以到你们这里来,在见过我之前或之后,根据你们的意愿。〃
本说:〃你说话当真?〃
〃当然了。〃
他们问他,曾经穿越过解放战争的战线吗?自从国民党迁都到南京,他是如何进入北平这个他们最好奇的城市的?利思解释说,去北平的道路被切断了,还有铁路也被切断了。城市被共产党包围住,然而人们差不多每天都能够乘飞机进去。毛将会采取行动,可是至今还没有。毛只需要等待。利思曾经穿越过前线,有时纯属偶然,不过也曾找关系事先关照他。他定期地寄存他的东西他的笔记和书,以及银行的信用证在朋友那里,在英国或法国的领地或领事馆。
〃你带着书吗,在路上读?〃
〃那是很困难的。书很重,水也是一样。我带着一本必需的书,和几本中国的辞书,用极小号字印刷的。你变得渴望看到你自己的语言甚至是被丢弃的商标,哪怕它被沙尘暴吹得团团乱转,或是在偷来的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提供的物品的碎片堆中。〃
〃你大声地自言自语吗?〃
〃竭尽全力这么做。独自一人时,也背诵,甚至唱咏叹调。〃
〃你迷过路吗?〃
〃经常迷路。当然,既然我没有精确的路线,任何情况都是有价值的材料。可是有时我发现我在原地兜圈子。〃
〃你有没有考虑过你也许会〃
〃什么?〃
〃在某一个地方永远待下去?〃海伦的意思是,爱上某个人,逗留下来,组成一个中国的家庭。她很高兴他没有那样做。
〃不错。特别是有一次。〃
那是在云南,他步行牵着一头骡子,是在昭通附近的村庄里租来的。〃我正在从昆明到重庆去,我把我的用具留在重庆的一位朋友那里了。〃那是五月,他露宿在外面。太阳升起来以后,经过陡峭的灌木丛生的山岗,进入一个峡谷,地面布满绿色的农作物比在它之前的土地要少一些冲积层,因为现在他走得远离那条大江了。一条小河的旁边,有一排低矮的,距离很近的房屋,在扇贝状的屋顶下,每一栋房屋都好像被压弯了腰。小村庄上方的山岗就像是那片土地上孕妇凸起的肚子,它的青草的外衣,就像一块柔软的织物延伸出去,覆盖住被想象出来的身体结构,由古老的被遗忘的城墙、坟墓和壕沟组成:隆起的山丘,你也许会在想象中用你的手摸摸它。在一块比较靠近的斜坡上,散布着软弱无力的白蜡树和杨树,一对虚弱的、长角的牲口正在吃草。一堆木材被很有技巧地堆积起来;一只篮子从树枝上吊下来,里面放着一个小神龛,上面覆盖着拱顶,并且有人照管着。
在第三座险峻的山峰上,有一架被拆卸了的哈利法克斯的轰炸机的残骸:在阿勒山上的诺亚方舟,或者是搁浅的古罗马四排桨大帆船的船台。
利思将骡子拴在树下。他下山来的时候,峡谷中的两个男人已经丢下他们正在干的活,爬上山坡向他走去。第三个人慢慢地跟在后面。一个穿黑衣裤的妇女从门口走出来,叫喊着,声音在那个寂静的地方突然刺耳地响起,在细声低语的季节里,引起不同的嗡嗡回旋的声音。
他作了自我介绍。第三个男人慢慢走来,受到其他人的尊重服从。他是村里的长者,说着一种很拘谨的中文,而其他的人则讲方言。这个老人体形轻捷,以前可能个儿很高,直到辛苦的劳作和岁月使他缩小了。慈善的面容,头发掉没了;他微微地笑着,谦恭有礼,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一件蓝色的棉布外衣退色变得泛白而呈现出淡紫色,从他一个肩膀上的锁扣眼儿中垂下来一直拖到脚脖子。高高的软圆领没有扣上。他的头上缠着一块黑布,宽大的衣袖几乎遮盖住握紧的手指。一张藏红花色的脸上,带着藏族人的容貌,在那个地区是常见的,还有清澈明亮的眼睛。
一年以后,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形象时,利思意识到那凸起的额头布满来自阅历的交错皱纹,曾经使人依稀想起在他们上方的布满岩脉的山岗,仅仅到现在才发现它在他的心目中的地位。
海伦问道:〃你带的是什么样的一本书?〃
本尼迪克特说:〃书过后再说。接下来怎么样?〃
〃轰炸机自从1942年就到那里了,在倾盆大雨中,它偏离了预定的飞行方向。那是云南,它就是以此命名的:低沉的云和雾,多云的南方。飞机坠毁后引起了爆炸,接着是一片大火,尽管下着雨,仍然闷燃了一个通宵。村里的人们在大雨中挣扎着上山去,可是爆炸让他们无法接近。〃他没有讲出来,整整一宵,他们都能听见哭喊声。后来,他们扒开了失事飞机残骸中没有被烧掉的东西。〃他们拿走一些抢救出来的财物,和他们在座舱中找到的东西。那里有十五具尸体,他们把这些尸体埋葬在更远的山下,在一个圆锥形的石头堆的下面。〃
这些尸体必须从地下挖出来。在太阳下面拆除石头堆是艰巨的任务,但是那还不算麻烦事。遗体必须要挖掘出来,并且进行处理。人们在阳光下工作,几乎是光着身子,用布块捂住嘴。所有的人都生病了。他们催促利思离开:〃我们习惯了。〃他说:〃我也许比你们更加习惯这样的事情。〃那里有一些身份牌和写着字的碎纸片,好像被烧焦的草纸。他们用水冲洗双手,拿来一捆捆的樟脑叶。遗体处理完毕以后,他们重新埋葬遗体,并且封闭了圆锥形的石头堆。他到下游去洗澡,清洗他的衣服。那种难闻的气味将会留在他的鼻孔里几个星期。当他从水中爬上岸时,人们走过来。他们指着顺着他的身体整个侧面往下的紫色的伤疤,他说:〃是战争留下的。〃那在他自己的人中有过的战争,甚至潜伏在这里。
在一间黑乎乎的房子里,老人给他看了一大沓碎纸片:飞行手册的一部分原封未动地放在一个石棉盒子里,一些损毁了的金属的飞机仪表。利思全部写出了他们的姓名,就他能够破译出来的,还有如何发现峡谷的指示。他在下面加上:〃哈利法克斯轰炸机,和总共十五位英国皇家空军,在1942年6月,从加尔各答到昆明的飞行中,从低垂的云层里坠毁。十三位英国皇家空军军士和两位飞行员,其中一位是代理领航员。十五具遗体的墓穴都在这个地点,是村民们从前面山上出事飞机的残骸中找回的。〃
他告诉老人:〃当我到达重庆时,就能够送出一个电报。过一段时间后,有人会来到,是英国人。遗体将被运走。〃
〃运回他们的家?〃
〃是的。〃
〃运回他们的墓地?〃
〃是的。〃
还有彼得·埃克斯利的事情,利思可能去香港拜访他。
〃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利思思考着这个学生时代的问题。〃在幸存的朋友中,他是那些保持联系,定期通信的人之一。无可避免,通信联系间隔的时间变长了。我们都具有一种将我们联结在一起的力量。他相信我救过他的命。〃
本尼迪克特低声说:〃你救过吗?〃
〃有可能。偶然发生的事件突然袭击你,你不经思考就采取了行动。〃他说,〃中国人认为,如果你救了一个人的性命,你就变得对他负有责任。这种事情发生在埃克斯利和我之间。他比较敏感,是个梦想家,对于他,不错,人们倾向于感到负有责任。〃
本说道:〃我们喜欢那种说法。〃
〃但另一方面他并不是很幸运。〃对如此不幸的男孩说这话是不合适的。〃我所有战时结识的朋友中,彼得最缺少动力去改变他的生活。我们全都以某种方式退缩不前,可是他比大多数人还不如。
〃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