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N说。
我说:“你一定有很多不习惯,慢慢便会好的,起码要放一年半载的时间下去。”
N说:“我愿意,反正签了三年的合同,一切从头开始,我的房子我的孩子都交给以前的太太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不得不努力一点。”
我实在很好奇,因此不礼貌的问:“我们一向觉得你们是很恩爱的一对……”
“我们两个人都厌倦了对方。” N说。
“你可能,你太太?不会的。”我说。
“她也想我快乐一点。此刻她与她表兄在一起。”
这就是外国人,社会、风俗如此,他们不用担心男女关系,真正是平等。虽然如此,我仍觉得N有点残忍。我看看平平,她垂下了眼睛。
我问:“吃饭没有?”
N说:“我正等你们一起吃,我请客。”
我说:“不可以!各人请自己。”
N说:“你别跟我客气。”他笑。
我们刚预备出门,平平忽然开口了,自从进门以后,她一直没说话,现在她忽然开了口,她说:“N先生,请把你的脏衣服拿出来,这就出去洗。”
N因此默默的注视她一下,连忙拿了两个袋袋,把衣服都搁进去,由我放在车箱后面,车子出去的时候,平平非常自然的坐后面,让N坐前面,她是一个懂规矩、不失礼的女子,带她出来,很有体面。到了市区,我们找了间洗衣店,把N的衣服办了托交,然后才吃饭。
我问 N,“这些日子来,你怎么吃的饭?”
“宿舍里有同事请我,周末他们出去,我一个人做一点。”
我说:“你要赶快买洗衣机、吸尘机这些,幸亏都不贵,香港也有好处。要不要车子?我这辆破车借你如何?我暂用父亲的车子,塔计程车也行,今天晚上我也懒得送你,你干脆回去算了。”
N笑道:“家明,谢谢你,我也不跟你客气。”
“这是过渡时期,我买了你的人心,以后要用你的地方多着,不欠你便知道中国人的难缠。”我也笑。
N笑道:“说真的,你如果有空,陪我去买一辆小车子。”
我说:“下个星期回吧。”
当下一言为定。
吃完饭N一个人开车回去,我送平平。到她家,她用锁匙开了门,请我进去坐一下,我很乐意的答应,那时才十点多一点。客厅亮着小小一盏灯,她请我送她房间,她的房间非常宽,看上去大方得很,书桌书架藤椅子,颜色素净,根本不像睡房,所以客人很舒服。
她给我一杯茶,说:“才泡的,我没喝过,冷了,要喝你喝。”
我马上打开杯盖喝一口,茶清而且涩,是龙井。
她笑笑说;“拜伦曾经说过,女人切忌在人前进食,吃龙虾沙律喝香摈是例外。恐怕喝中国茶也是例外。”
我纳罕地说:“是吗?拜伦真的那么说过吗?”一边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房门外微微一响,我很自然地转着看,只见半掩的房门外有一个人隐隐约约的在偷看,那双眼睛是黄黄的,一种钝钝的神色。我觉得恐怖,便站起来,看着平平。
平平说:“那是我母亲,她听见声音起来察看。”声音很淡。
我连忙说:“我该告辞的,时间不早,明天又要早起。”
她没有留我,于是这愉快的对话被打断了,我很惋惜,原本想问她,拜伦是见时说过那种话的,但既然她母亲表示不欢迎,我只好早走一步。
平平送我到大门,我说:“我明天打电话给你。”
她点点头,在月光下我恍恍唿唿地看到她的泪光,为什么?
“再见。”我说。
“再见。”她的声音仍然很平静。
在归途时才觉得她母亲很有点毛病。时间又不算太晚,又在自己家中,女儿已被人嫌老了,还这么当心干什么?况且张平平实在连话也不多一句,四平八稳,人如其名。做母亲的如果真不放心,不信任女儿,怕她做出什么惊人的事来,就该大大方方的敲敲房门,打个招呼,要求介绍一下,这样偷偷的,鬼鬼祟祟折来张望,感觉上对客人不大好,不做贼也像贼,这年头肯冒险的男人大多数是亡命之徒,好的男人全会被这种老年人吓死,这就是平平至今还没有结婚的原因?
我替平平难过。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亲,只得一个近七十岁的母亲,平平几岁?当中隔着近半世纪的冷漠,那老人钝毒的眼光……有好心的亲戚成为她女儿介绍对象,她却一言不发,大声的嚼下半盘白切鸡。平平并不像她的母条,她高高瘦瘦,她母亲矮而且胖——或者平平到七十岁也会那样,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们大不会活到那种年纪。
年纪轻到底还好点,连与父母吵架都是名正言顺的,愤怒的青年嘛,要革命自然从头开始。冤有头,债有主,不拿父母来开刀似无天理。年纪大了以后,尤其是做女儿的,真是难为情,整天坐在家里,碰到周末,更连发呆的藉口都没有。男人还好点,可以做水手,离了家,不过近三十岁,做水手也没有船要,人到中年百事哀,有眼泪也流不出来,只好往肚子里吞,没隔多久就老了。
我没看错平平,她毫然有很多话可说,只要付出一点耐心,只要取到她的信心,她可以与十年前一样的可爱。我不怕她的母亲,她也不过是另一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可怜人,真正的事是败不掉的。
第二天我下班便打电话到她家去,是她来听的。她永远在家里,真给我一种安全感。
我说:“平平。我想来拜访伯母,今天方便吗?”
她迟疑很久,才说:“不用了……”
“如果你有空,我就来一次。”
不知为什么,她又很久不说话,最后才说:“好吧。”
我上由去买水果,搭计程车到她家里,如果她亲自要看,现在光天白日她可以看个够。
老太太换了旗袍,因是特地为我换的,显得不自然,小小的客厅一尘不染,是平平的手脚,绝不是她母亲子的。张老太有很厚的嘴唇,。一面孔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是眼睛忽然闪过一种诡秘的笑意,嘴角轻蔑的动一动,好像在说:“好多年没瘟生上门了,难得你送过来!看我不收拾你!”完全是什幼稚的。破坏的、损人不刮己的神色,然而损的是她女儿。忽然我明白平平在电话里说的:“不用了。”
可是我要娶的绝不是张老太——随她怎地,我只是当人生百态来看。
那老太太并不多说话,只是险侧侧,不怀好意的朝我盯着,我只是微笑,这或许感染了平平,她也有点经松,坐了半小时,终于她站起来,与我出去。
我的车子已借了给N,我们安步当车的散着步,香港并没有什么地方适合散步,因此走到咖啡店去。
平平微笑道。“现在还有男人上门送水果,真是奇迹。”
“啊?”
“现在的男人,甘岁的希望遇见中年妇女,好淘金。卅岁的希望勾引少女,好塌便宜。四十岁的男人可靠点.然而都有老婆了,真是。”
我笑,“咱们的男人质素真那么差?难怪伯母紧张得很。”
她沉默一会儿,才说:“我母亲活在山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对于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说,女儿三十岁还是一枝花呢,她没想到在世上眼光中,我已是烂茶渣子,她至死也不能明白,不能明白我的处境,我的心情,她也不愿意明白,乐得做她的梦。”
平平讲得简单扼要,真实平稳,但却还是帮着她母亲。张老太心理很有毛病,从她眼神中看得出来,平平不会不知道。
我说:“我们把N找出来好不好?他那些衣服可以拿了,甘四小时有货的,不拿怕他没衣服替换,他又找不到店。”
于是我们找到N,叫他马上出来,又帮他拿好衣服,三大包。
N赶出来,告诉我们有一辆小车子,他打算买下来,是一个同事要回国,廉价让的。
我因认识平平,非常开心有事没事都讲三车话,当下便笑说:“你当心,N,香港设有一辆车子没撞过的,当心买了堆破铜烂铁。”
他便笑不语,把洗好的衣服农进车子,又谢平平。
我说:“喂,上我家去吃饭如问?”
平平很奇怪,“不可以吧?又没预先通知。”
我笑,“这才叫做‘家’呀,如果这也不能够,什么叫‘家’?”
平平垂头不语,我马上后悔,以张老太这种为人,想必是一个客人也不好上门,平平自然没有享受过有家的权利,恐怕只有尽义务的份儿。
于是我连忙又说:“我们家有佣人,不要紧的。”
平平抬起头来,是一个很好看的微笑,我放下心来。
咱们一行三人到了家,母亲果然惊喜十分,表示欢迎。她偷偷的打量平平,同样是偷偷的看,母亲是喜气洋溢的,跟张老太不一样,张老太完全是锁匙洞里看秘戏那种样子,我承认我不喜欢张老太,相信妈妈也不会喜欢她。张老太是个奇怪的人,完全没有老年人的慈悲、和蔼,一点超脱也没有,白白活了一大把年纪。
平乎立刻感觉到母亲的平易近人,很感动。母亲实在乐昏了头,洋英语都用上啦。
我们三个人很快乐地吃了一顿饭,妈妈在一边张罗茶水。
平平说:“伯母真好。”
我笑一笑,“我母亲?她的毛病很大,幸亏是正常人的毛病。她因为只得我一个孩子,所以集中精神对付我,把我整得相当的惨。”
平平看我一眼;低头把一碗汤喝光了。平平真是没事不说话的人,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她说的话少,我一见她就有种自己人的感觉,好像相识已久,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女子,几时她会把一生的事告诉我?
N说:“中国家庭真是亲热。”
我说:“现在也有很洋化西化的家庭,不太注重亲友间的感情,只要妻子与子女在身边,就心满意足了,我不反对,两个人的世界是最美丽的。”
平平忽然说:“是的,两个人的世界……你知道小孩子玩的套盒?一只大的里面藏一只略小的,一只一只的套着,有十来只,最后一只里面有个小小的人,我希望做那个人,如此严密的被保护着,除了死亡没有值得害怕的事,真正幸福的婚姻生活,恐怕也有同样的安全感。”
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