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会是十七岁,我没有问过,大概与我差不多。”
“她非常的可爱。” N说:“很容易爱上她。”
“是的,你与我都这么想,但是也有很多人不爱她这种样子,他们嫌她太冷淡,不够艳丽。”
N说:“她是不可多得的,鲁滨逊假如有这么一个妻子,就不怕在荒岛上飘流了,与她说话,可以从亚尔发分子一直说到做苹果馅饼,主要是她令人觉得舒服。”
我太得意了,香港有这么多女人,美的丑的,胖的瘦的,读书的,说故事的,然而只有她有型,N也知道,他全说是。
我们喝着喝着,仿佛忘了应该几时停止,我觉得疲倦,在他的沙发渐渐滑下去,我太开心了,觉得一点心事也没有,一个十多年的死结忽然解开,居然在N家中睡着了,半夜醒来,
看表是三点半,N在我身上盖了张毛毯,我便懒回去,翻个身。在他那宽大的老式沙发上继续睡。
早上起身,我随便洗一把睑,要回家去换衣服,N笑我喝醉酒。我打量他的屋子,他显然已经把这地方当作他的家,添置不少东西,看上去大方舒适。
我也笑:“N,还好这是香港,不大流行两厢情愿的同性恋,否则人家会怎么想?”,
N说:“你还是那么捣蛋,家明。”
我笑着开车离开学校,然后回家换衣服。昨夜喝多了酒,而且睡得不好,但是我的精神奇佳,人逢喜事三分爽,我吹着口哨用锁匙开门。
妈妈见是我,马上放下筷子,早餐也不吃,只说:“家明,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地方?朋友家呀?我又不是十七八岁大姑娘,要你担心做什么?”
我到浴间去淋浴。
妈妈跟着来,端张椅子,坐在浴间门口跟我说话。莲蓬的水“哗哗”的响,讲话要大声喊。
她叫:“快结婚的人了,夜间去治游,被人看到,有什么好处?你也检点检点。”
我又好气又好笑,“冶游?我跟一个大男人在一起喝酒,这算哪一门子的冶游?”
妈妈在门外又说道:“喝酒喝得多,最伤身体!”
“那自然!”我说:“水喝多也不好。”
妈妈说道:“你再这般嘻皮笑脸的,我告诉平平,让她来治你。”
我笑:“平平,再也不会治我的,她最最了解。”
妈妈把椅子搬走了。
我擦干身体,穿上清洁的衬衫,然后喝一杯橘子计,奔下楼开车去上班。
我一直吹着口哨,我从来不发觉我可以吹得这么好,这首歌很古老了,叫《如果我把我的心给你》。
如果我把我的心给你——
你会不会小心地看待?
吹着吹着,到了办公室,我看看表,九点半。平平开始教书了吧?第一节是什么课呢?我应该问她拿一张时间表,看看她每天每小时做些什么事。
我自己做事现在快得很,时间过得飞快,,每一分钟都这样愉快,太阳最后在我心中出现了,我是这么盲目的快乐着。
中午的时候我在办公室,托问事买了三文治给我吃。平平在中午往哪里吃饭?我太疏忽了,我一定要问她,今天晚上就问她。
她与我,我们连手都没拉过,偶然过马路时,我会扶一扶她的手臂,我只碰过她的头发,因为她的先发太黑太亮的,简直是一种诱惑,我的手接触到她头发,她有点吃惊,随即笑了。
中国人所欠缺的是默默的感情。平平是明白的,我不需要告诉她我已多么爱慕她,没有遇见她之前,我的生活是多么的寂寞。我想她是明白的,如果她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知道了。
我打电话到她学校的校务署,问她几时放学,校役帮我查明,说是四点,我越发赶紧做工作,想把工作在四点前赶出来。今天我一定要去接她,只这么一次,以后我会好好上班下班,决不迟到早退,虽这么一次。
三点半我就走了,开车到铜罗湾,找到她那间女子中学,我停好车,找到教员室去。
学校里都是白衣白裙的小女学生。对着我指指点点,咕咕的笑,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子,看见什么都觉得好笑,尤其是见不得男人,一看男人就神经过敏,除了笑没有第二表情。
我找到了教员室,女教员们看见我先是吃惊。后来也笑,老的少的,都一色是暗暗的面孔,黑中带黄的枯干头发,我在老远的一张旧桌发现了平平。
她坐在那里改卷子呢,穿着一件深色的旗袍,雪白的胳膊自衣袖处冒出来,闲用的搁在书桌上,她没有抬起头来,她没有看到我。
我向她那里走过去,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来,见到了我,她说:“家明,你怎么来了?”脸上是宁静的微笑。
“是的,”我说:“我来接你”
她有点尴尬,替我端张椅子,叫我坐。
我问:“我令你难为情?”
“没有,是我没想到你会来。”她还是这么大方,“你这么早下班?”
“我特别来接你。”我说
“为什么呢?”她微笑,“可有什么特别的事?”
“没有。”我说:“我今天上班,做事做得很快,为了想见你,便早点出来。”
我说:“我们去山顶散步,你累吗?不累的话,我们去走走,如果有点困,那么就去吃茶”。
这时候我们身后有一堆人在笑,我转头看,原来是平平的一班同事。
千平很大方的介绍,“这是李老师、张老师、王老师、赵老师、孙老师。这是宋先生。”
无疑地她们会记得我的名字,可是我怎么记得她们呢?我一向记女人的姓名都记不牢,我只记得两个人,除了如意,便是平平。爱如意的时候年轻,爱是爱的,总以为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等到平平出现的时候,当中已隔了十年,我已经知道平平是意外之喜,不可轻易放过,要额外的珍惜。我对如意越是怀歉意,越要在平平身上补足。老实说,我是故意不把如意与平平分开来。
平平收拾书桌上的书本,锁进抽屉里。
我说:“下次来我一定先给你通知。”
平手抬起温和的笑,“不要紧,我明白。我们走吧。”
她取过一件短外事。我帮她穿上外套,我们走出教员室,到操场的时候,平平忽然转头向我笑说:“她们好像是很羡慕我呢”
我微笑。天下雨了。平平自手里拿出一把小小的伞。我接过来把伞撑开。我们两个人走在伞下,我只希望这操场永远不要走完.阿我等这样的机会已经有十年了,多少次我与女孩子走在雨中,那些女孩子怨天尤人——“啊淋湿我的裙子我的头发,我的鞋子!我的化妆。”我并不爱雨,我只是喜欢看到平平那种泰然的态度。
我让她进车子,我说:“真得换一辆车子。”
平平并没有说:“换麦寒拉底,换保时捷,换积架。”
平平不在要紧关头不说话;她说话的时候,不外是要讲明一件事,平平在我眼中,简直是一个玛莉莎贝伦逊。
到了山顶,我们停好车,就走到那条小路去,我们站在一个适当的地方看风景。
路上有不少情侣,都搂在一起,难分难舍的样子,我只撑着伞,与平平看山下的景色。站了十五分钟,平平问:“喝杯咖啡好吗?”
我与她往路边走回去,到餐厅去喝咖啡,她喝黑咖啡,没牛奶没糖,我还是不习惯在香港吃咖啡。只喝啤酒。我说:“以前我有一个女朋友。”
平平静静地听着。
我说下去,“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是大学的同学。我一直没跟她说我是爱她的,后来他结了婚,她说她一生没有获得过一点点安全感,所以要急于找一个归宿。她嫁了个像石头一样可靠的男人,她不相信我,她不肯冒险,即使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能出毛病,她还是不干。我十分想念她,自从地嫁人以后,我变得这么寂寞。”
平平说:“是的,你是这么寂寞。”。
“所以都结婚了。”我说。
平平微笑,“你还是把婚姻看得太美,为了寂寞——那也很少了。有时候只是为了找一个地方在,有时候只是为了吃一口饭,少受点腌杂气,什么理由都可以结婚。”
我说;“我可以忍受寂寞。但我的妻子,一定要我深爱与尊重的,我不会为寂寞而结婚,不然在过去十年当中,我也有过几个机会。”
平平说:“男人到底方便一点。”
“是的,对于自尊心强的女子,到底难得多。”
“自尊心?你说我有什么自尊心?我不过是难赚几个钱,所以拖到如今。青春是消失了,生命还好长好长,想想真没劲。”
我笑:“如意,我小时候的那个女朋友,她说生命如牛仔裤,全的时候土土的,穿不出去,不好看,刚磨得薄薄的,有点型,一下子就破了。”
平平也笑,“她真是蛮可爱的,拿牛仔裤比生命,可不像女孩子的生命,好的时间很少。”
我笑笑。
“你很想念她”
“是的。她有一颗温柔的心。这个世界里,很多人是麻木不仁的,不要说是心,连感触神经也没有。”
平平不响。
我说多“你也有温柔的心。”
平平被起头来,淡淡的说:“该回家了。”
我送她回去,然后自己开车回家。明天,明天我就去换一部车,顺便打听打听,到哪里去租层适合小家庭的房子,地段要上等的,房子不必太大,家具一定要非常考究,然后我可以向平平求婚。
我吹着口哨。
父母已经睡好觉,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一看那样子,就是有话要说。
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我说:“妈妈。”
她转头看我,在点疲倦。
我说:“妈妈,你疲倦了,你怎么还不休息呢?”
她说:“家明,我等你呀。”
我问:“你有话跟我说吗?”
“是的,家明,我有话说。是关于平平的。”
“平平怎么样?”
“有人说平平不是好女子。”
“那些人就喜欢嚼嘴,三站六婆。”我说。
“倒不是乱说的,只说平平……结过婚,有孩子,又离婚,后来又有一个同居的男人。”
我的微笑凝在嘴角。“什么?”我平静的问。
“平平是一个背景很复杂的女子。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她有没有说过那些事?”
“没有。”
“她自然不想提。忘记过去是好事,但是她自己忘得了,我们忘不了,我们忘记,还有我们的亲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