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常常充满愤恨地提起我的舅舅吉米,那个不可一世让人讨厌的疯子,认为是他毁掉了自己的生活,一遍又一遍,在嘴里说着埋怨、痛苦和忏悔的话。
由此令我想到,如果没有我那天才一般的舅舅,她和整个理想村、甚至爷爷、父亲和我如今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一副让人感兴趣的境况呢?
后来,我的爷爷年老体衰,再也走不动路,扛不起卖糖葫芦的扁担时,为了排遣寂寞,抵抗孤独,回顾一生,他就坐在屋门外的小凳子上,装上一袋搓碎的大烟叶,吧嗒吧嗒地吸两口,给我讲故事听。他讲的故事可多啦:东海边的渔民二十年前捉了一条和两间房子般大的黑色的怪鱼,犹如一条放大了万倍的黑泥鳅,他们几十个人拉起一个巨大的铁锯,喊着号子把鱼分成了几十份,全村的人吃了一个月,还给了爷爷一份。而那条鱼的鲜血流满了街道和河沟,溢出来,顺着大街流到海滩上又流回了大海;还有在爷爷去过的最西边的高原上,曾经有一个通红的火球从天而降,正好砸在了一个人数众多的村庄里,烧了一夜冲天的大火。第二天早晨,这个村庄就从地面凭空消失了。穷人和富人的尸骨,都是一样悚人的白色,烧焦的牲畜遍布高原,大瓦房和茅草房同样不堪一击,全部化为灰烬。我的爷爷因为早走了一天而幸免于难。
诸如此类离奇的经历,他讲过许多。别人不相信,骂他是老糊涂、神经病,他就讲给我听。他还曾经去过一个浩如烟海的森林(不知道这是不是后来我舅舅去过的那一个),为的是到达森林对面那座住满了小孩子的城市,去兜售他的糖葫芦。在那森林里面,我的爷爷闭着眼瞎走了七天七夜,用一把开路的镰刀杀死了一公一母两条大蛇,点了一把火烤熟,吃下它们的肉。它们的浅白色的蛋比两个人的脑袋还要大,就堆在树下的草丛里。它们缠在树上,褐色的带花纹的尾巴尖儿垂下来,能够耷拉到地面。这是一次危险的旅程,能够全身而归就得算我爷爷命大。
再后来,当我的母亲遇到了同样去卖糖葫芦的父亲王梦想,跟着他私奔嫁过来之后,他们就再未去过那个村子。从此以后发生的故事,就成了一个迷一样的瑕想。她与我的爷爷两个人,为我讲的故事有很大的偏差,但无论是母亲,还是爷爷,从他们的嘴里边出来的那些无穷无尽的有趣的故事,有趣的人们,对我这个年幼的听众来说都是挺好玩的。这些事情,渐渐地在我的脑海之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既保持了爷爷的观点,也含有母亲的私见。其中,也包括我的想像。而这,也仅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而已。
第二章
二
对于我的外祖父吉大刚而言,生下我的舅舅、理想村最富有幻想力和最具野心的农村政治家吉米,这绝对是他有生之年最不可原谅的错误。而每当天近黄昏,村头的“仙境”理发店点亮门灯,打扮成一朵鲜花模样的年轻女人天香准备接客营业的时候,在她的门外总会走过一个瘦弱矮小的疯颠男人。他双手下垂,左脚落在右脚的右前方,右脚落在左脚的左前方,脑袋晃来晃去,腰肢轻摆,奇怪的走路姿势日复一日地勾起人们的讨论和想像。此时,她一定会想起许多有趣和不可思议的往事。
那时候的理想村依山而建,就像一块刚从地下开采出来的矿石,粘满了泥土和脏物。街道的布局凌乱,房屋不经规划,到处都是猪、狗、鸡、鸭、驴、马这些进化论中的失败者随处留下的屎尿。在山脚的祖先坟墓旁,整日纸钱纷飞,随着吹过的山风飘向对面的城市。没有人知道这个村子的来历(包括名称),也没有人知道村前的那条大河是何日形成,村旁的大山是何日生长起来,甚至早就死了上百年的老祖宗们,活着的时候也对此充满疑问。他们参悟生死的方式就是吃喝玩乐。那条白色的河流从远方而来,绕过山脚又流向远方。河面上漂着丢弃的女婴和患瘟疫而死的母猪,河边铺满了茂盛的青苔,寄生着蛤蟆和昆虫,河上的一座长达二百米的大桥,通向对岸的城市。
那座城市,也是同样破旧,散发着腥骚之气。高大的楼房就像一根刚从锅底抽出来的烧火棒,轻轻一晃就能落下遮天敝日的粉尘。每天早晨人们起来,举目南望,总是看到天空飘浮着浓厚的尘土,就像有天兵天将准备下凡征战一样。
人们把河面上的女婴顺流推向了下游,把母猪绑上石块沉到河底喂鱼,但是过了不久,女婴便重又回到了原处,而母猪的尸体仍然正大光明地四脚朝天,在河水里面游泳。
这些河面的漂浮物最猖蹶的那几年,正是山那边响着枪炮声的时候,每当有绿色和银色的螺旋浆飞机从头顶尖叫着掠过,就吓得村子里那个长着一双罗圈腿信奉十字架的老娘儿们,把每一家每一户的孩子都裹上了尸布丢进河里。后来从村子的上空经过的飞机越来越少(事实上从一开始,就从来没落下过一颗炸弹),枪炮声也越来越稀落。有人说这是土匪作乱,有人说这是军队打仗,总之,这里消息封闭,除了长有翅膀的鸟,什么也进不来。在危险平息之后,村里一些闲着没事儿干的青年,就对村头尖顶教堂里的十字架群起而攻。其中,就包括我的外祖父吉大刚,他带头掀掉了教堂的屋顶,冲到了罗圈腿老娘儿们的坑上,把她举起来扔到了窗外,让人们用石块把她活活砸死。并且,他对村民们这样说:
“我们不要信十字架了,这件小小的东西顶什么屁用?可怜了那些孩子们……我们应该信佛才对。”
在没有变成疯子之前,我的舅舅吉米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表现出了惊人的想像力,对于任何新生事物,他都有着无穷无尽的兴趣。看到天空飘过一块薄如轻纱的乌云,他就知道呆会肯定下雨;看到有粗大的蛇爬过路面,就预料到可能发生地震;他从未听人说起过但他知道人是精子和卵子的组合,起初他突然告诉外祖母〃妈妈,如果当初爸爸不和你睡觉,就不会有我〃的时候,他只有六岁,他的父亲吉大刚惊讶地睁大了眼,母亲刘玉荣呆若木鸡。
〃他是个天才!〃
吉大刚数年之内时常大声地说起这件事儿,但是村里没人理会。反倒是有人通过算卦,得出吉米是妖怪的结论,要求外祖父把他掐死,扔到河里喂蛇。他们的理由是这样的,因为他经常煽动学生罢课,导致村民自办学校的老师越来越少,城里来过的几个有学问的女人,一听说学校里有个妖怪,拔腿就走。但村民们没有提起过请老师要给钱的这件事。
在十岁时,我的舅舅主动要求从村办学校退学,因为他认为那个老迈的数学老师无法解答他提出的问题,以致于他不得不在数学课上呼呼大睡。高智商的头脑促成了他出人意料的生活作风,因此,他在村子里的所作所为便无人可以理解。
我的外祖母刘玉荣出生至杀猪世家,一个遥远的村落,从她的爷爷辈开始,就与猪结下了不解之缘,随便从那个家族挑出一个人,都是杀猪能手。嫁给外祖父以后,她带来的唯一嫁妆就是一把锃亮的杀猪刀,来到吉家(那时理想村还没有一头猪),当她的肚子开始隆起、大腹便便的时候,就成天地抱怨日子太过清闲,没有猪可杀,手掌发痒。〃单是养鸡养鸭是没有出路的。〃她拿这个借口警告丈夫,不只一次地发着牢骚。丈夫对此置之不理,他过惯了这种春秋耕种冬夏玩耍的悠闲日子。直到后来临产之前,她当着吉大刚的面,挥刀把全家的鸡鸭全部斩下了脑袋,并且把鸡头鸭头用热水烫过炖了一锅骷颅汤。
可怕的一幕。满满的一锅汤洋溢着诱人的香气和血腥端到了桌上。外祖父不敢喝。在几天之内,她自己一个人全部喝到了肚子里。我的舅舅吉米出生以后是个大脑壳,厚嘴皮,尖嘴巴,一副鸡头鸭面。外祖父悲哀地说:
〃这是因为他在娘胎里喝了过多的骷颅汤的缘故〃。
外祖母不以为然,借此趁热打铁:“我也不想儿子长大以后天天吃草根,喝骷颅汤,听那罗圈腿女人的鬼话。想活命,就养猪。”那把锋利的杀猪刀就执在她的手中,在阳光下一晃一晃,闪耀着不能容人反驳的气势。
外祖父已经对妻子的果敢和独断深信不疑,在孩子出生不久,天儿渐渐变冷的时候,他就在院落里垒了十几个猪圈,又结伙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到河对面的城里,买了几百只猪苗回来饲养。那是他第一次跨过大桥,见到城里人,他发现城里人和理想村的居民在长相上没什么区别,如果非要说出点差异来,就是两者的脖子大相径庭。那个猪贩子的脖子总是缩在衣领里面,下巴贴着胸脯上的第一根肋骨,肩膀耸立,远远看去好像没有脖子似的,站在大街上不时抬头望天,缩着脖子,好像天总是在下雨。他的头部转动,活像一部雷达天线。而吉大刚几个人均是趾高气扬,不看天不看地,向前直视,对穿长袍的路人和四个轮子的汽车毫不理会。据说,那天在回来的路上,因为这件事儿,外祖父高兴的唱起了歌。
第三章
三
事实证明,对于吉家来说,养猪绝对是一个英明的决断,五年之内,他们就从最穷的一户变成了理想村的首富,这可以从小偷们一度频频光顾他家这件事得到验证。那时来的还只是一些初涉此道的不入流的小偷,不知道来自何方(有的很可能就是本村人),看不清面目,他们一般蒙着头,只露着俩眼,白天装做卖杂货的小商贩混进村来,在大门前踩点儿,逛到吉家时,发现院子里没有狗,其实那只狗已经被外祖母早年的时候用来表演了刀术。晚上小偷们就会跳进墙来,用迷香摞倒靠近墙头的肥猪,拴上了绳索,墙外的同伙把猪拉出墙去。后来这事儿被外祖父发现了,他在墙头上插上了铁丝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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