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见着小瀚起身,他先观察小瀚的去向,待小瀚拿起背包时,阿富赶紧缴了卷,走出教室。小瀚一向不爱往人多的地方走,因此他选择侧门旁的楼梯,阿富追了上去。
「江承瀚。」阿富在小瀚的身后叫住他。
小瀚他听见睽违已久的,阿富的嗓音,他转过头来看,阿富向他招手。小瀚满脸错愕,冲上了阶梯,他难以置信,阿富低声向他道歉,小瀚难得的微笑绽得像雨后的晴空。
「上礼拜我和我妈去拜拜,那个时候我就有想过要跟你道歉了。我觉得我太任性啦。」阿富攫紧他的背包,「我们到秘密基地吧!」
小瀚整个月没有和阿富说过话,起初他开起口来,觉得有些尴尬,他有些戒慎恐惧。然而随着他们一步步走向秘密基地,小瀚越是觉得熟悉,他们曾经在这块桃花源恣意地放逐着不为人知的隐私。
「其实我毕业典礼那天就想跟你说,我们能不能和解。」小瀚觉得这真是迟来的祝福,若他们能早些和解,也不至于这几天如此胆战心惊。
「没办法啰,谁叫那些老师讲话那么无聊,我当然先落跑。」
小瀚在毕业典礼时看过阿富一眼,如今阿富的头发已经长过了眉睫。从前高中时代发禁,他还没看过头发这么飘逸的阿富。
原来他们都已不再是高中生,他们即将迈向下一段旅程,小瀚不禁感到幸福起来。
阿富端详着小瀚,则觉得小瀚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他试探性地,想知道小瀚是否知道赖升平的去向:「你不是和赖升平很幸福吗?怎么看你好像很累,跟他吵架啰?」
「跟他没有关系,是想到一些以前高中的事。」
「『那个人』哦?」阿富唯一能联想到小瀚闷闷不乐的起源,是自从他与「那个人」形同陌路以后。
小瀚点点头,只是叹了口气。
「之前在学校,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突然不理我。我没有向他告白,我也没有对他做什么事,我就只是喜欢他,只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就连他打一通电话来,我也可以高兴很久。」夏日的熏风吹拂着小瀚的发梢,秘密基地的环境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日前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全给撬开。「我好几次在这里跟你说,我希望能和他不要再尴尬下去。我每天烦恼着我要如何面对他,要如何忘记他,可是,就算我和他讲明白了,说我喜欢他,希望他不要让我伤心,那又代表什么意义?」
阿富始终不敢脱口,他已然将小瀚喜欢他的事公诸于世。
「在毕业典礼那天,他过来跟我要签名,当我签完名以后,我还没来得及向他问候,他就走了。我突然觉得和好不和好都不是重要的问题,因为对他来说,那一点影响也没有。他在意我的签名,胜过于在意我的人。我难过的是,为什么我要这么难过。」
「其实,他之前有跟我讲过,他已经知道你喜欢他的事。」
「他什么时候跟你讲的?」小瀚狐疑起来。
「呃,我忘了耶。」阿富语焉不详,试图隐藏在他们分开的那段日子,他的挟怨报复。「他是说,他觉得你看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后来班上有人跟他说你好像喜欢他,他觉得有点不能接受吧,所以他才会跟你保持一段距离。你那个时候不是跟我说你怕他知道你喜欢他的事吗?我想你因为害怕,所以换成你也和他保持距离,你们的距离越来越大,你更害怕,跑得更远,咻,就像行星被切掉了引力,沿着切线跑到无穷远了。」
小瀚摇了摇头,他再度触及他心底最不愿公开的一隅:「我不是因为害怕他知道我喜欢他,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喜欢他而造成他的困扰。」
阿富对小瀚感到万分愧疚。
他想起他告诉「那个人」此事之日,「那个人」原先沉默不语,后来他竟抱着头说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说他从来不知道当被同性爱上了以后,该如何面对,除了逃避,他没有任何主意。
「其实哦,我有个想法你可以参考看看,我之前想的。」阿富试图说些令小瀚重拾笑容的想法,「我在想,说不定他们也不是真的讨厌同性恋,反而是他们可能对同性也有,有那么一点点感觉。可是他们都知道如果允许了这个感觉的存在,他们就会变得
跟我们一样惨。所以啰,他们害怕那样的自己,于是把这种情绪转嫁成害怕同性恋,我觉得还蛮有可能的。」
小瀚不愿再谈及他了,他知道大学以后,藉由时间的冲刷,届时那些感觉都将不复存在。
于是小瀚将话题带往阿富的家人。阿富表示,他的母亲已经达成共识,未来若他带男友入门,他的母亲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干儿子看待。而阿富的弟弟,阿强,自从阿富试图和颜悦色地与他对谈,他们之间便很少再有冲突了。目前仅存的症结,在于他的父亲不愿意和他朝夕相处,不过阿富意欲趁这几天和他的父亲沟通,他的母亲和弟弟都与他站在同一阵线。
「那……你的男朋友呢?」小瀚支支吾吾地问。
「他啊,不用提了,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吧。他大概是不想见我了,我打电话、寄E…mail ,他都没有回。后来拜拜完,我跟佛祖求说希望他原谅我,我传简讯,还是没有回,我也没办法。」
小瀚看着阿富的眼神,没有什么责难的意味。阿富再补充一句:「我懒得恨他了。」
连续多日的肉体囚锢,阿富觉得他的筋骨都要生锈了,远眺而去,恰好有两人在球场练排球。他邀约小瀚和他一同参与,小瀚爽快地答应了。
「老实说,我很羡慕你和赖升平。」阿富下楼时,缓缓地说。
「怎么说?」
「他昨天来求我原谅你,他说他不希望你看起来那么难过。」
小瀚觉得太过荒诞不经,赖升平从头到尾一句道歉也没对他说过,怎地突如其来能够低声下气地向阿富求情,这向来不似他的行事作风。
阿富补充道:「他是一个怪人。怪到他这人说话直接,表达感情却拐弯抹角。」
他们越过了花圃,走向操场。时至盛夏,黄昏的阳光正巧温煦,他们从树荫走过,家长与子女的人伦天堂,以及三五成群的考生计划着何去何从。小瀚自牢里解放,太久没有感受这么和乐的气氛。他尤其欣慰的是,赖升平千真万确在意他的。
「那么,我们今晚还要一起去唱歌吗?虽然少了你男朋友。不过我CALL 赖升平,他应该可以赶来。」
「你知道他去哪儿吗?」
「不知道。」
阿富此刻才真的能够确定赖升平百分之百的难以捉摸,他连离开小瀚的理由也没有交代清楚。说道:「赖升平跟我说,他会蒸发。」
「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就说蒸发而已,我猜他要跟你玩躲猫猫。」
阿富挥起手,向排球场上的三位同学要求报队。他们爽快地答应,小瀚还没来得及思考赖升平的谜语,他便放下背包,站上了球场。小瀚与阿富同一队。
敌方先发球,球速缓慢,阿富压低身子,双手并拢,球稳稳地送给了小瀚。小瀚阔别球场已有时日,他试图放低重心,当球降落在他的指尖时,手指轻推,球便微微旋转地腾空。
阿富校正自己的位置,他蓄劲于双腿,用力飞跃,他跃升的速度将他的发际拨弄得极其洒脱,他弓起的手臂凝聚起力量,电光石火间一记扣杀,转瞬间小瀚几乎要以为他学会了飞。
小瀚明白,他将用尽这一生的时间,来回味他在成功高中的最后一幕。
第二十章
赖升平信守承诺地蒸发了。
如同一个月前,突如其来的杳无音讯,赖升平从此失去了踪迹。小瀚放下手机,他知道不需要再尝试了。
指定考科结束已经一个星期,几天下来他闲得发慌。从前念书时,不断地渴望着不必念书的生活,然而当书本从生命抽离以后,却又矛盾地感到无所适从。于是他拿出他的日记本,打开以后,见着赖升平送他的「追分成功」作为书签,他回想起在冲刺班,与赖升平度过那些短暂的欢愉。
他细细咀嚼从前写给赖升平的诗句,其个中滋味他反复低回。从前的自己,他感到有些陌生。在那些诗句的想象里,赖升平从来都是一个才华洋溢的少年,他彬彬有礼,他气宇轩昂。
读着这些诗句,他才想起他诗的稿酬尚未向老师领取。
于是他以手机联络国文老师。两人在电话里,惯例性地先寒暄了一番,小瀚表示,他指定考科表现得不如预期,总是有些遗憾。老师则开始准备进行高三学生的暑期辅导,这学期她接任导师。
「老师,那妳想要吃什么?」小瀚想起了他的承诺,他想回报老师的知遇之恩。
「请客哦,老师跟你闹着玩的。」即使玩笑,老师的声音听来依旧婉约。
「我说真的,这顿我请。」
「那就由你吧,我都可以。」
小瀚反复思量着价位适切且离学校最近的餐厅,他想起他国中同学会举办的地点。
「老师,你知道在公园路对面,青岛西路那里,有一间庞德罗莎吗?」老师嗯声答道,小瀚接续说:「那我们就约那儿好了,离学校很近,时间就看老师方便,我都可以。」
「我礼拜三的暑期辅导刚好上课到中午,不如我们约下礼拜三中午在那儿门口见面如何?」
小瀚高兴地答应了,他正觉得近来无所事事,他想再去重庆南路的书店游走。
「那么,到时候你写作上又有什么问题,趁这个机会我们可以来交流交流。」
和老师道别以后,小瀚走出房间,打开电视。白天的节目他完全没有概念,向来白天他总是庸庸碌碌地通车上下学,偏偏现在父母都已经出门上班,他才真正体验到,寂寞可以杀死一只猫。
于是他回想起他前几天和阿富通了一次电话。他主动联络阿富,他说他现在心情很好。他的父亲虽然希望他终有一日能转变性向,倒也不刻意干涉他的感情生活。
阿富这几天试图联络几位久未谋面的网友,恰好物色到喜欢的对象。他打算重振旗鼓,在暑假拓展自己的人际。他邀约小瀚共襄盛举,小瀚婉拒了。他仍然对网络交友感到有些恐惧。
「我不保证我们和好以后,能像以前那么好哦?尤其是我们以后没有朝夕相处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