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保证我们和好以后,能像以前那么好哦?尤其是我们以后没有朝夕相处的机会了。」阿富这么对他说。
他当然明白。曾经破碎的友谊,即使拾回了,仍旧有些裂痕。小瀚想,也许大学以后再联络阿富,届时他或许又有一段丰富的经历可以分享。那么,赖升平蒸发以后,有否可能凝回人间?
小瀚回到房间,换了套体面的衣服。对着镜里的自己端详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发也已经有些蓬松。趁着闲暇,应当去染个发,他想。
走出家门以后,阳光有些刺眼,他沿着阴影,通过迂回的小巷,巷边的柏油路,已然钻出许多小草。他凭着记忆,来到那昂然矗立的黑色大门,他的记忆撩拨着昨日,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儿,门口的警卫始终如一。
「警卫伯伯你好,请问一下我可以到B栋七楼找我的同学吗?」
「那间哦,大的小的都出国了啦!」警卫以台语答道,他的声音苍老依旧,他拿出纸笔以及表格,对小瀚说道:「弟弟你有啥米代志?要不要留个话还有资料,等他们回来,我再联络你。」
小瀚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出国,怪不得音讯全无。他点了点头,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联络电话。填写服务单位时,他迟疑了片晌,才写下成功高中,指定考科成绩尚未揭晓。
「你读成功高中哦?」当警卫接过以后,他马上便注意到小瀚的学校。小瀚点了点头。「不错啊,很会念书。」
警卫想起赖升平托付给他的礼物,他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拿起一盒包装,那包装纸蓝得十分晶亮,马上吸引住小瀚的注意。小瀚接过手,警卫说:「赖家那个公子,说要给你的。」
小瀚讶然答谢,他转身走到路旁并列的机车坐了上去,并且打开赖升平的礼物。他感到受宠若惊,原来赖升平的蒸发,不全然了无痕迹。
盒子里厚厚一大迭全是赖升平的照片,大约从他国中时代开始,陆陆续续他身后的风景,不停的交迭,包括他的房间布景。
然而他的面容依旧洒脱,洒脱到小瀚几乎要忘记他的桀骜,虽然他的桀骜里隐约夹杂温柔的宽容。
韶光荏然,赖升平在照片里逐渐挺拔,他的轮廓益愈深遂,小瀚终觉得这些照片给他同一种悸动,他说不上来,彷佛赖升平欲语无言。直到他翻到后面几张照片以后,他才发现这些照片全然都是赖升平的独照。
于是他回想起他与赖升平交游的这段日子,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谈及什么知心朋友。他特立独行,他倜傥风流,他的功勋显赫如史诗,但在他的心底究竟想要挣些什么?
赖升平曾说,他是独子。他的母亲从来就不见踪影,而他与父亲有六年未曾会面,这些照片是他六年来岁月的轨迹。六年,他是如何压抑他心底的孤寂,或者他从不感到孤寂?
他相信赖升平是有感情的,他只是从未明了赖升平如何表达他的感情。
其中一张照片,在他的身旁有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看起来有些沧桑,但他的五官同样俊朗,仅脸上有些暗沉,他的穿著则绽着贵气,身旁一只巨大的皮箱。他较身旁的赖升平稍微高了些,他搭着赖升平的肩,在他们家门前,面对着这座巍峨大门。小
瀚猜想,这势必是他的父亲。
小瀚回到了警卫室前,仔细比对,确实是从这个角度取景,那时的赖升平和他父亲就站在大门前。警卫看见小瀚,靠了过来。小瀚向他询问:「请问这张照片是你帮他们拍的吗?」
「没错,」警卫点了点头,「好久没有看过他老爸,他的脸变了可真多。」
「什么时候拍的?」
「六月初吧,啊!没错,大概就五月底,六月初那个时候。伊老爸要去坐飞机,临走前拍的。」
小瀚直觉赖升平的不告而别绝对与他的父亲有关系,继续问道:「请问你知道为什么他爸爸会突然回来台湾吗?」
警卫沉思了好久,他努力回想当时他们父子与他说过些什么,但记忆有些片段模模糊糊,他说道:「听说要他去国外念书,那个时候跟他抬杠,他说他们五月底的时候去外国办入学,我嘛不太清楚。」
「美国叨位?」小瀚试着用台语向他询问,他不甚谙台语。
「好像没讲。这次回来台湾,去学校办休学。」
所有脉络全都在小瀚的脑海里串成直线,所有赖升平这个月以来不寻常的举动,包括他没有参加学校的期末考的真正原因,他向来避讳提及,此刻小瀚终于了然于心。
他再仔细看了那张相片,剎那之间,他觉得虽然这是一张双人合照,他却觉得赖升平的面容比任何一张相片都要显得孤寂。
他是否怨怼他母亲的不告而别?他是否苛责父亲的无能为力?
「他们家哦,说出国就出国啦。我儿子若有这个命哦,我嘛送伊去外国读书。台湾哦,教改直直改,伊老爸也在嫌。」警卫伯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小瀚只是直点头,没有多加思索。
他踏上回家的路途中,他反复地端详每张照片里赖升平的神情,对赖升平的倾慕之心,转成为无限度的同情。也是个孤寂的人,小瀚伫立着想。
他打开盒子,在盒子侧缘发现黏贴着一张红色收据:「程铭补习班专用收据,冲刺班:座位A3之1,日期:五月十日,经手人:萱」。他小心翼翼地将收据撕下,他确定这是萱萱的字迹。
他发现收据背面有写字,他翻过面,赖升平斗大的笔迹:「你要的,我已经给你。」
他见过的!字迹曲斜得毫无条理,紊乱得狂浪不羁,这是他熟悉已久的赖升平。短短八个字,却尽在不言中。
小瀚微笑不语,此刻他终于明白,赖升平从来都不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他承认他不懂爱,他赧于言语表达。于是选择以行动来实现他的想法。
赖升平和他一样,拥有着满怀的爱,然而他的童年苍白得乏善可陈,他无从倾诉。因着习惯不倾诉,他显得孤芳自赏,但潜藏在他心底,却从来没有遗弃他愿意奉献的恻隐之心。
这一瞬间,小瀚感受到无法言喻的力量。他不再后悔也不再怨怼这个世界。赖升平是如此离奇的一个人,离奇得要他更加伤痛,更加喜悦,更加深刻地体验生命的善与美。
他觉得全身烘暖,像突如其来的拥抱。仰头一看,已日正当中。
温热里他回想起陪他一路走来的朋友,甚至是离他远去的朋友。他总是挂念着所失去的,而忘却了因着失去而得到的。离去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祝福,因他在祝福里学会了原谅,于是他便不再畏惧。他从未感到阳光如此清新,像蜕去了满身的痂。
小瀚骑着他母亲的机车,在板桥巷底一带穿梭,无拘无束地令他快活。昨日和朋友从板桥监理站出来,一试即成。驾照路考加考七秒平衡,技巧生疏的小瀚在应考途中右脚不慎落地,而考官没有发现,出其不意地得到了驾照,心里庆幸不已。事实上,他现在上路仍旧万分忐忑。
今日,小瀚与国文老师相约台北市。早上十点整,小瀚将车骑回家门前停放。他准备好皮夹、公交车卡,而公交车卡的金额,已经所剩无几。他想了想,再带了国文老师送给他那本《诗的剖析》,他趁这几天将这本书精读,想询问老师许多关于创作的想法。
他来到公车站牌前,等候公交车的到来。
三年以来,不舍昼夜通车上学,每日耗上两个小时。他曾因着错过公交车而自责不已,因着车内拥塞而筋疲力竭,他诅咒过好几次通车的生活。如今他拥有驾照了,未来搭乘公交车的机会亦将微乎其微。他竟感伤公交车即将走入他的历史。
在冲刺班的日子,赖升平每日陪伴他搭上公交车。每次等待公交车的到来,赖升平总不多话,仅存微微体温的流动。
公交车朝着他们直驱而来,赖升平便捥起小瀚的手。小瀚起初惴惴不安,也终于渐渐喜欢起他的温度。
小瀚上了公交车,他提醒自己,赖升平已然离去。
他选择倒数第二排,右边靠窗的位置,那个位置最像角落。他喜欢偎在角落,或者偎在赖升平的肩膀。然后当他兴致一来,便从角落窥伺车上乘客的一举一动,或者沿路行人的风情万种,他觉得,每个生命似乎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时近暑期正午,车上没有太多乘客,冷气让他微微发颤,他起身将冷气调离方向。他看见左前方座位那对情侣,女孩正轻啮着男孩的手指,小瀚便悄悄地绽开微笑。情侣,不就应该是这么甜蜜吗?
公交车经过新埔捷运站,乘客陆续下车,车上剩下寥寥几个老人坐在前方博爱座,小瀚向窗外望去,新埔捷运站外,那些接送的车令他熟悉。
赖升平正在新埔捷运站前,好整以暇地捉住他的手,怎么会没时间?时间多得很,他轻描淡写地说,要他上车而他却半推半就。上车以后,他也拥着赖升平,他们的胸膛交迭,赖升平的背脊承载他的剧烈心跳,彷佛赖升平真的属于他。
那时他也才明白,赖升平是这么有思想的一个人。
继续朝着江子翠前进,空旷的车厢让小瀚觉得有些落寞,他身旁的位置空无一人,他将手放置在隔壁的位置,赖升平轻轻抚恤着他,对他说,我知道你要我,为什么不敢面对?
他随即睁开眼睛,提醒自己,赖升平已然离去。
试图忘却赖升平,他拿出《诗的剖析》,品尝书页中森然罗列的技法精髓,他发现每次的解读,随着自己心境的转折,心底的共鸣亦不同强弱。
拿起书页中老师送给他的小卡片,卡片上的诗句,一丝暖流缓缓自心底浮升,他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喃喃朗诵:「即使结局尚未明朗/演出已经是必然/即使幕落幕起/承瀚仍然可以把主秀唱完。」
在华江桥上,公交车开始摇晃起来。由于桥上车辆并不多,因此时速较快些。小瀚倚上椅背,赖升平正打着瞌睡,他们的发开始交织,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赖升平的声音,拥有男孩子的温文,以及浑圆。
他才发现他根本欺骗不了自己,在赖升平离去的这几日,他不可抑制地想要见到赖升平。他想向他答谢,想向他道别,但他怎能飘忽得不落痕迹!
于是他告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