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蝗困倦极了,很快就睡了过去。桑葚爹趁这空隙,到街上去了。只有桑葚娘坐在病床边,守着桑葚。
桑葚长时间地望着窗户外面,阳光下,那片片浓绿闪出耀眼的光来。他娘注意到了他的这个举动,顺着他的眼光往外看去,不大工夫,女人的眼睛就被剧烈的反光刺得流泪。她赶紧将目光收回,用手巾擦拭。这时,她往往就能听到儿喃喃道:“多好看的妞!”
桑葚娘以为儿子又在说胡话了,就不再搭理。
顺着自己的目光,桑葚看见了一座小屋,用木头和树叶搭建的非常精美的小屋,门口,坐着一个娟秀的女子。他努力而迅捷地移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了一下目光,脸上也开始有了一些活灵和闪光的神采。他想更清楚地看看那个女子娇媚的脸,看他那双黑得那么深的眼睛。他头上冒出了汗珠,呼吸有些急促起来,眼睛由于过度的紧张和专心开始凸兀,嘴巴也嗫嚅着。但他还是看清了那女子,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年青,随即,他又看到那女子手中拿着一只细颈圆肚的白色花瓶,瓶中插着一枝杨柳。
每天,情形几乎都是这样。
桑葚爹娘和蚂蝗只要一听到他独自在一边说“多好看的妞!”时,就各自做事情去了,这一刻桑葚进入了在他们看来是难得的清闲时刻。
一个月过去,桑葚不再胡言乱语,也不疯狂了,这和医生的预测差不多。医生在对桑葚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后说:“再调养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桑葚爹本想对医生说什么,医生脸一直别在一边。
蚂蝗悄悄对桑葚爹说:“你犯什么傻呀?他是医生,医死医活都是他说了算,你着急也没用,说了什么也没用。和尚没问题了,就过去了,叔叔你也别在那儿难为情了。如果那医生被你的眼睛弄糊涂了意思,以为你要送钱送礼,那你可要出血了!”
蚂蝗扔给桑葚一支烟,说:“你爹的存折上怕没几个子儿了。”
桑葚脸色不好看。
他娘将大包小包的衣服杂物收拾之后,就先回去了。
蚂蝗看出了桑葚根本就没听他们说话。
桑葚望着手中的烟,一缕蓝色的烟雾向他脸嘴和耳朵飘来,绕过脑勺,向窗户飘去。桑葚的眼睛再次通过窗户,望着山坡。桑葚仿佛听出了桑葚日日说的那句话:“多好看的妞!”便仔细盯着桑葚看,以为他的脑子大概只好了八成了,剩下那二成冷不丁地要发个疯。
病房里的病号只剩下桑葚一人了。
桑葚在看外边的景物,他爹说有事出去了,蚂蝗从街上回来,见空空的病房,觉得闷,便到医院门口买了一本杂志来读。
桑葚喃喃道:“多好看的妞!多好看的妞!”
蚂蝗从书中抬起头来:“你说什么?妞?”
桑葚将目光从窗口收回来。
蚂蝗问:“刚才你说什么?”顿了顿,又道,“你怎么老说一个妞?”
桑葚白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蚂蝗无从察觉的幸福。他说:“我想喝水!”
蚂蝗将水递了过去。
桑葚喝了水,便望着蚂蝗:“我清醒之前……”他顿了一下,想找出适当的词汇来表达他的意思,“其实,我想我应该是清醒的,可我到底说了什么?”
蚂蝗不想说话,脸埋在书中,支吾了一阵,便不作声了。
桑葚说:“虽然那时我疼得不行,什么也不知道了,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得跟死了差不多,但有些情况,我好象……偶尔也会记住一些什么,真的,能记住的,可那些究竟是什么呢?好好活着的时候,觉得这世道真是他娘的王八蛋,一天到晚因为还活着而不知道好歹,得到的都是焦虑,烦躁,好象活着就是为了这些操他祖宗的焦虑和烦躁。当然,我觉得我还是很能闹的,闹得我肠子都绞在一起了,可我肚子就从来就没疼过。”
蚂蝗被那本杂志所吸引,只随着桑葚的话,有节奏地点着头,嘴里不停地应和着。
“我怎么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尸体,摩托车,血,撞车,然后就是死去。人活着,不为别的,就是他娘的,唉,我说不明白,你他娘的蚂蝗也说不明白,哦,说明白了,这人啊,活着就是为了死,为了去死。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谁把他们杀了?谁让我们遭遇了这场车祸。他娘的,什么事也没有,简单得很。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谁一直在追踪我呢?”
蚂蝗头也不抬地说:“谁追你?怕是鬼撵你哦!”
桑葚说:“我想不起来了,也给你说不清楚,你他娘的懂个屁的女人和死亡。但我好象一直是清醒的,那不是飞出去的吗?不是和山坡下冲上来的大篷车他们撞上么?你以为我没看见就飞出去了?嘿,我虽然被疼得连爹娘都认不出了,可好象,我一直是清醒着的。”
蚂蝗附和着说:“对,你一直是清醒的。”
桑葚道:“不,你是在放屁,想臭我,你以为你巴结我,我就糊涂了?我糊涂了吗?我脑袋里装的是豆渣吗?告诉你,不用你巴结,我一点都不糊涂,你就是想臭我。可是,那些事说不清楚了,我什么人都认不出来了,但我始终是清醒着的,肯定是清醒的。不,不,我不会清醒的,我一直都纳闷,我怎么会清醒呢?只是……我偶尔还是能记起一些事情来,什么事情呢?你肯定听见了我说那个妞,活着的那个,不是死去的那个。”
蚂蝗抬起头来:“死了的那个?是谁?”
桑葚说:“是谁?我也不知道,什么人也没死,因为她们已经死过了,连一件衣服都被剥去了。我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我疯狂地日着她们,可那是什么样的事情呢?一点都不新鲜,哪个男人都能操,都想日,日穿那些娘们。可我只是偶尔能想起一点什么,甚至什么也不清楚了。”
蚂蝗鼻子里哼了一声。
桑葚说:“我看见了她们,她们,这些狗娘养的女人都以为我死了。说来说去,她们与我有什么相干呢?不就是女人么?其实,我也以为我活不回来了,看见她不穿衣服地死去时,从你猪头上飞出去的时候,我就想没什么比这更适合我的结局了,真是他娘的妙啊。那是几是分钟和几秒钟的关系,就是这样,我飞了出去,我操了进去,无底洞啊。就这样,我活了回来,可那时我什么人也想不起,如果能想起的话,那还有戏吗?还有脚本吗?还有意思吗?说实在的,我看不见你,蚂蝗,老子总是想不起别人来,也想不到你。”
蚂蝗嘴一瘪:“你他奶奶的,对谁都不贴心,你记得住谁呀!”
桑葚说:“话别说那么难听,你没屁股眼的就是只明白我一半的意思。你没听明白吗?我偶尔清醒的,清醒得很,可更多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知道,比谁都明白自己,那时,我根本就不打算活了。”
蚂蝗冷笑道:“现在想死还来得及。”
桑葚道:“真是他娘的疼,又冷又热,你尝过被铁锤和钢针猛捶猛扎的滋味吗?我想,我要完蛋了,脑袋就要爆炸了,什么人也不能来救我,连我自己都不行了。要是真的让脑袋炸开了花,也好,也他娘的省事,脑袋没了,我哪儿都不痛了。我不是又看见那个女人了吗?我不是也赤身裸体的吗?啊,扯平了,你知道吗?我们扯平了。我不想活了。”
蚂蝗心里说:“你脑袋都不正常了,还活什么呢?”嘴上却道,“还是活着好啊!”
桑葚说:“你他妈的一点都不会说话!”
蚂蝗不语。
桑葚说:“这件事,别人都说是车祸,可这哪儿只是车祸呢?”
蚂蝗突然打断桑葚:“大篷车和男贵妃说了,这帐一定得算!“
桑葚说:“我也听到了,听到了。”
蚂蝗说:“那我们怎么办?”
桑葚说:“怎么办?想马上解决?我看没那么简单。”
蚂蝗说:“你什么意思?”
桑葚不作声了。他重新将目光移向窗外,顺着山坡移动着目光。正如他所期待的,那间小屋又在满坡逼人的翠绿中出现了,像一幕让观众唏嘘的幻境,总在他们百般期许的时候显出真实来,让他们又怅然若失。那个女子仍然坐在门口,拿着那只细颈圆肚的白色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枝杨柳。
“靓妞,蚂蝗愚笨,他看不到你,也不明白是你让我活下去的,你一定是山上那个没穿衣服的女子吧?我操了你,你就认我做你一辈子的男人了,到这儿来等我的吧。妞,靓妞,你怎么还活着呢?”桑葚想。
医生出现了,说:“年轻人,你可以出院了。”
见桑葚好象没听见医生的话似的,蚂蝗用书拍着床沿,道:“和尚,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
桑葚不作理会。
医生离开前对蚂蝗说:“他父母来了,你告诉他们,到一楼结帐!”
后来,桑葚走出了病房,沿着那条优美的小径,爬上了山坡,在他看得眼睛都快成玻璃珠子的屋子前站住了。
蚂蝗很快追了上来。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座有几块青石板砌成的神龛,正中是一尊比常人小不到多少的观世音菩萨雕像。底座上歪斜着刻有南无阿弥陀佛的字样。
山坡上没一户人家。
桑葚日日看见的美丽女子就是这尊雕像。
这是过往的司机集资建造的、意在保佑自己来往平安的塑像。
桑葚眼里湿了,可蚂蝗却觉得那是愤怒和绝望。他没听见桑葚的声音,也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到这坡上来的原因。
在街上,桑葚说:“等发财了,老子去把眼睛换了。”
在蚂蝗听来,这仍旧是胡话,他对桑葚说:“你别着急,病和伤还没完全好,你先调养调养!”
第七卷
他娘从小就没见过她爹娘,一直跟着叔伯生活。
叔伯说,你刚睁开眼睛时,她爹娘就一前一后死了。
他娘说,我根本就不知道爹娘长的什么模样。
叔伯说,你哪能记得呢?他们死时你脑袋都还没长圆,天灵盖都还是软的。
因此,他娘常哀叹这一生一世,连亲爹亲娘的面都没见上,还算活了一辈子么?
叔伯说,你怎么没见过呢?你不是在睁开眼睛后不久,他们才死的么?
至于怎么死的,叔伯每次都回答得简单:“病死的,又没多少粮食,唉,和饿死没两样。”
他娘的叔伯是个小本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