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一进来,屋子里突然暗了下去似的。他娘抬起头来看他,他却突然打住那粗鲁的声音,他看见了那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而后者却根本就没有可看他,始终在一边忙着,仿佛他不仅是这儿的主人,而且对他这类男人没任何好感,甚至是极其蔑视。这使得这个健壮男人感觉相当的意外。
他娘明白那健壮男人眼里的意思,心里直嘀咕,今天是撞鬼了,这个陌生男人还没和自己说上一句话,就被他们看成是自己养的野男人了。
女人说:“你要磨面?”
那男人忙说:“磨面!”
女人笑道:“昨晚睡觉磨牙了吧,要不今天怎么嘴尖舌怪的呢?”
那男人大笑起来:“我今天可是舌根清净,什么话也没说的。”
女人自知自己说话在打自己嘴巴,脸一热,便让到一边去。
那男人心里着实不快,却转而一想,这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呢?这女人原本这么贱,一座巴掌大的碾坊,却成了她会野汉子的地方,那土匪头子还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了,他还不把这阴得像棺材的男人给阉了,把这下贱女人给撕了?想罢,突然对眼前这女人极其蔑视起来,先前对那个陌生男人的恼怒便转到女人头上去了,便闷声闷气地要将那口袋本来并不急于磨的麦子给磨成粗面,说是拿回去喂猪,心里说:“老子嫌你婊子一身猪尿味!”
日头偏西了,碾坊里的光线开始退去,物什模糊起来,像女人的心境。女人隐隐约约觉察到这个陌生男人的目的,甚至她想到这男人就是同她一起睡一辈子的男人。她知道万大山既然已经看上了她,就不是和她闹着玩的,他说过他终究一天会回来的。但时下这光景使她有些迷糊,也有些兴奋。她欣赏这个男人那天塌下来都不吭声的性子,这样的男人似乎比先前那阔嘴男人,比土匪头子万大山更能让她感到满意。女人本身就是一个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很难说清楚的人,她们喜欢在矫情和所谓的冷静观察中审视男人,其实她们在审察中比男人还在乎对方,但她们却也总能在一时间里察觉到眼前的男人是否适合她们,她们的感官有时比理智更有效,尽管最终和她们睡在一起的并不是她们最喜欢最爱的人。在彼此对对方有了某种潜意识的冲动,急于想弄清楚对方的意图,或在寂寞时急于扑到对方怀里去的,往往也先是女人,但最终女人被她们的谨慎和疑虑所压制,她们往往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去观察,去调查,而男人虽然在感觉上来得迟缓一些,并不像女人那样细腻,也不像她们一样急于投入对方的怀抱,但男人的大胆和好色却使他们往往抢先占得便宜,当然,那仅仅只是便宜,便宜之后,男人往往便将那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时下,他娘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事,那男人就像一个命令,更像一个阴影,将她罩在碾坊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想说说话,可男人那张平静得让她紧张的脸和一直忙个不停的情形,让她无法启口。一只老鼠从洞里爬出来,顺着一根巨大的木头柱子,吱吱吱地溜到墙上,她就想:“连老鼠都要看我的笑话。”几只蝙蝠开始在碾坊外面的树林和空地上盘旋,她一惊,天快黑了,连这些丑陋的东西都比我快活。
陌生男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对女人有什么企图的迹象,但他那毫无商量余地的沉默,甚至是极端的冷漠和晃来晃去的身影将他自己完全像一个谜一样放到女人的面前,可这谜似乎又并不是那么不容易猜解,他的忙碌和沉默似乎在告诉女人,他就要在这儿活下去,你答应与否都没用。
这对于他娘来说,这个突然不知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的男人,几乎是那么霸道地霸占了她的生活,比那个土匪头子还霸道。
她想,也许,这个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无法让人获得对他猜测或关心的回旋余地的男人,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地到这儿来,他一定有什么目的。是的,没目的的男人,她还没见过,在她看来,男人就是因为某种目的而活在世上,和女人打交道的。
女人在等待中有些失控了,她想开口喊人。她几乎要被那个不知疲倦的男人搞疯了,但这疯狂显然又是带着亢奋的,她觉得她可以和这个男人说说话,她喜欢男人这种让人不安、痛苦,乃至疲惫和兴奋的冷淡,甚至是漠然和蔑视,以至于那男人的汗臭味飘进她呼吸中时,她觉得除了要喊人以外,她还察觉到了另外一种欲望,这种欲望在傍晚的宁静中,只能是一种让她有些心跳的意会了。
所以,当陌生男人终于说话,准确说,那男人在隔着布帘的另外一边,发出在他娘听来还算是人话的声音时,她被惊吓得简直要倒在碾槽里,被碾成米面碎屑。
“你听着,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说话时,陌生男人喝光了碗里的苦丁茶,显得那么随意,仿佛来找她,和他洗澡搓脚喝茶一样平常。
女人嘴张得大大的,当她感觉到自己这副可笑的模样时,那男人正在拍打身上的灰尘,并注意到她的窘迫。
女人没有回答。她明白了,这男人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可他怎么会认识自己呢?这么大胆地赖着不都呢?难道他就不知道万大山么?她想。
男人在门口坐下来,黄昏微弱的光线落在他半张脸上,使另外一边脸极其模糊,这反而使女人觉得这时的男人很好看,没万大山那一脸的恶相。
男人开始抽烟,在烟雾从门口飘进来时,他娘觉得这寡言少语的男人似乎有一肚子的心事,那眼睛里总有一些不易察觉的湿湿的东西。她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不是万大山那类的人,他至少比万大山温和。
烟抽完了,他娘以为他还要接着抽,但男人却把身子斜靠在门柱上,望着远处。远处,是莽莽群山,太阳已经快触到山顶了,那光线就像一摊一摊的鸡血。
他娘将最后一碗茶水放在男人面前,男人只是看了看她,也没说什么,头回转去,仍旧望着远处。
他娘快控制不住自己了。这种情形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她是第一次真正感到害怕,即使当初万大山冷冰冰地说要和她过一辈子,她也没这么恐惧过,万大山是明摆着样子的,肚子里有几节肠子都能看得见,笑骂悲欢都写在脸上,她看得仔细明白,也就坦然自若,可眼下这男人什么都隐藏着,不动声色,肚子里有几根下水,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在另一方面,她的恐惧是和莫以名状的兴奋连在一起的,身体内一股股的热流热气上上下下地乱窜,让她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也就是说,她在渴望男人,在很久没和男人共睡一张床的煎熬和对这个男人的好感、恐惧、猜忌和与万大山的比较使她在兴奋中等待着,但她仿佛又陷入了比陷入土匪胸膛的焦虑之中,她还不知道这个过于勤快和冷漠的男人的身世,一个女人,多半不会轻易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相处的。
他究竟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怎么老觉得那张脸很眼熟呢?
溪流淙淙,山风飒飒。女人坐不住了。
那男人好象并不领会女人的心思,还那么静静地望着远处,远处的山上,太阳已经掉下山去,暮色正一点一点地将两人包裹起来,碾坊里只能看见两人迷糊的影子。
女人在一阵急促的呼吸之后,感到自己平静下来了,才问道:“你为什么专门来找我呢?”
男人喉咙里响了一下,女人倒觉得是自己在打饱嗝。
男人身子动了一下,却没回答,而是又点上了一支烟,暮色里,那烟火已经很红了,在碾坊门口一闪一闪的。
“你找我干什么呢?”女人问。
男人吐出一口烟:“找你就是找你,找到了就好。”
女人有些愤懑了,心里说:“什么鬼话呢?哪有这么说话的?”口上却道,“问你呢,为什么要找我呢?”
男人说:“我不找你,我找谁去?找那些老妈子?你是我想要的女人,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找到你,帮你干活,你就是我的!”
“什么话?可你很会说话。”女人本想说我已经有男人了,而且是万大山,但她却不想说得这么明白,“我可不认识你的。”
男人将头仰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暮色里使女人感到心慌,他把头再次靠在门上的时候,女人就读出了男人的意思:“不管你认识还是不认识我,你都是我的!”
女人叹了口气。
男人身子又动了一下,说:“你配得上我,就是这样。”
女人说:“你嘴巴抹了猪油的。你打哪儿来?”
男人说:“枇杷城到我家不到二十里地。茶马古道就经那儿过,前几年我也跟几个枇杷城里的人跑生意,上云南,走缅甸,也跑四川,去贵州。后来不行了,什么也做不成了,就回来,听说你,也见过你,今天就来会你。”
女人说:“鬼才信你!”
男人深深地吸了口烟,意思是你爱信不信,都是你的事。他把烟蒂熄灭后,说:“这烟,臭,日后不抽了。”
女人说:“这又是为什么呢?”
男人一笑:“不抽就不抽,哪来那么多理由?”
两个人突然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其实他们都知道,刚才那些话无疑都是废话,说着累,想着累,还不如这般不说来得省事。可碾坊里已经暗了下来,在这片沉默得有些阴森的情形中,男人往黑暗深处陷了进去,女人又开始恐慌和亢奋起来,但在这亢奋和慌乱之中,她突然眼前一亮,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她想:这碾坊就是他和她的了,对,是我们两个人的了。她无意中碰到了自己圆圆鼓鼓的乳房,便偷偷捏了捏,一股疯狂的暖流立即布满了周身,她几乎摇晃起来,而且摇晃得那么厉害,甚至摇着摇着就要飞起来了,而就在起飞前,她觉得自己神智开始模糊,脚下轻浮,但她分明又觉得自己是非常清醒的,清醒得知道自己的血液流得有多快,脸烫得有多厉害,乳房颤摆得有多欢。她想:我是他的人了,我是他的人了,我是他的人了……
男人仿佛察觉了他娘的动静,便朝她所在的位置看了看。这一看使她几乎要叫喊起来。但男人没有让她叫喊起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