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将十块银洋藏起来,看样子是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再用几块银洋买了一块坡地,种上了橘子。在橘子树下,还能种小麦豌豆和红薯。万大山喜欢吃橘子,他常看万大山吃橘子看得忘记了做事,他对他娘说,爹吃橘子简直就是在往肚子里灌,一次要吃二、三十个,他肚子怎么那么能装啊?他娘说,你爹就是那命,前辈子欠了橘子债似的。可立邦却与万大山不同,那小子对橘子几乎是见了就烦躁,不仅自己不吃,见万大山吃他都不快活,若不是万大山能镇住他,这小子就会将万大山面前的橘子都给几脚踩得稀烂。那时,他娘还没种上橘子树,万大山吃的橘子都是买来的。从此,他家背后的坡坎上,就有了一个小小的橘园,他们就成了橘园的主人,确切地说,橘园的主人不是万大山和立邦,而是他和他娘。万大山只是一个会张嘴吃橘子的人,却对种植橘子和维护其生长没半点能耐和兴致,至于立邦,这个满身精肉的小子可在看见橘子树之前,橘子是长在树上还是生在泥土里都分不清楚。而让他感到困惑的是,立邦像恨他、瞧不起他一样厌恶那块橘园。他有时替他娘精心维护的橘园感到担心:立邦那混帐会不会在他娘疏忽的时候,将那些橘树砍了呢?
他娘说,这些树娃娃很快就会结果的,满树满枝的都是,那时,我们就不用再花钱去买来吃了。
他说,还不都是给爹吃的!
他娘说,大家都吃,哪能只是给你爹吃呢?他只是吃得多。
他说,娘,你是专为爹种的吧?
他娘说,给一家人种的呢,有果子吃,就好啊。
他说,立邦可不吃的,他也见不得别人吃。
他娘说,他不吃也好,免得你兄弟俩争。小时候你们就经常争东西,还和你爹争,屁股都给打肿了。
他和他娘都笑了。
他盼着橘子上树,大家都在院子里分享橘子的时刻到来。可是,就在那一年夏天,他离开了他娘,离开了那片对于他们家来说相当陌生的村子,离开了他那个茅草盖的家和还没有橘子挂在树上的橘子园。
他得感谢他苦命的娘,在她所参与的与万大山并不幸福和幸运的婚姻生活里,她已经承受了一切,但她还能做一件无数乡下妇人无法做到的事,就是教育他念书识字,毫无疑问,在他一生当中,他娘是他的第一个老师,女人对于儿女的启蒙教育,远远甚于职业的教育者,从这点来看,他和他娘都是幸运的。在一个野僻的山村里,让一个人能识字,能读得经书,本身就是一个高于他人的行为,而从事这行为的人,就是幸运和幸福的,多年以后,他在外面奔波之时,能以读书人的身份与人侃侃而谈,并结识无数人物时,他在内心深处感谢他娘,而让他痛苦的是,他娘在疯病中完全无法知道这一切,即使她没疯癫,她就能知道并分享她儿子的这一切么?这一切真的对她有用,并使她感到真正的快乐么?
他不能回答自己。为此,他痛苦得接近了疯狂,就像他始终能觉察到社会对他的某种蔑视、轻慢、疏忽和忘怀,尤其被女人轻佻地侮辱一样。
他是属于那种内敛含蓄的人,与立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娘曾说,就是雷炸在他头上,山洪起蛟已经到了门口,他都还是慢条斯理,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副处世不惊的德行,后来他婆娘说是坐怀不乱、耳目闭塞、四体不勤、肚圆肠肥、螃蟹化身。他不仅能静,而且记忆力和分辨能力也极佳,他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将他娘教给他的字词的读音、结构、意义给全盘掌握,常让他娘惊讶,也让万大山拿着他一看就看半天,那土匪头子一直瞧不上的小子,怎么有这读书的能耐?万大山尽管做山大王不可一世,但肚子里还是觉得这世上真还是只有读书才是高的,而万大山也能认识一些字,虽然不能和他娘相比,但万大山还是颇为得意。但立邦就不行了,那小子虽然也是不喜言辞,似乎也能静能动,但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材料,他娘费尽周折,也无法让小儿子念那些被小儿子称为蜘蛛、屎线线的文字。他娘说,将来邦儿恐怕永远是下人了。
他想,他娘所谓的下人并不专指在大户人家里做粗活的人,而是包含了所有不知书达礼的人,后来,就被称着文盲了。
但他娘慢慢也就对教他念书识字的事感到厌倦,任凭他一个人折腾去了。在他娘性子里,立邦的份量自然还是重于他。但这并没有妨碍他继续学习下去。他知道他娘的心思被家里的琐事、村里人的闲话和对万大山与小儿子经常性的外出的担忧所占据,他没法子,只能自己试着教自己,将刚从灶膛里掏出的木炭在一快木版上反复练习他已经掌握了的字和词,一直到确信已经能熟练使用时,才开始学习新的字词。遇到生字,他也只能向娘请教。熄灯后,他就在床上念念有词,尽快将还非常生疏的内容在睡着前弄熟练,或者用手指在被上划来划去,尽量将每个字的笔画烂熟于心。这自然会惹得立邦异常愤怒,后者不是故意将将鼻子弄得像一只风箱,鼓出粗重的鼾声,就是劈头给他一通狂吼,有一次,立邦被他从梦中吵醒,便从床上跳起来,将他一把抓了,扔在了地上,说:“你再吵,我踩扁了你!”夜间学习被迫终止,他只能利用白天空闲的时间到溪边的沙地上用树枝写字,一块沙地写满了,再也找不到地方了,便将沙地用一根木片抹平,然后继续写。他娘虽然已经没兴趣手把手地教他念书,但他的许多问题,他娘仍然给予解答。几年过去,他几乎成了村里的先生,尽管他并没引起他娘和万大山对他足够的重视,但他还是充分享受着村里人对他的另眼相看。
他有时心酸地想:“我要怎么才能让爹和娘真正看得起我呢?”
后来在他离开家,在外面闯荡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要使他娘和那个土匪头子看得上自己,要么自己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不管是好人还是恶人,而且还得对他们俯首帖耳,要么当官发财,尽管这个官当得窝囊,那钱财并不干净,尽管自己是一个庸人,但只要官财两得就行,要么有一把力气,能做活,像立邦那样,在哪儿都能被人当人看,也不至于被人所欺负。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他知道他娘和万大山对他的看法,但他坚决地认为,他们两个人,还有立邦,对他几乎都一无所知。
可他后来又想,即使他们知晓自己的德性,了解他所从事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会因为彻底地了解了他而不再轻视他了,而做得比以前稍微好一点么?
“你家多多会识字,了不得,是你教的吧?”村里的人一旦碰上他娘,常这样对他娘说话。
他娘往往是叹息道:“能识字又能怎么样?还不如养一窝猪崽划算。”
村里人说:“能念书识字就是好呢,说话都硬,站着坐着腰都直。”
他娘说:“那有什么用?还不是钻泥巴吃粗粮的命。”
“话可不能这么说,村里有几个娃娃能念书识字呢?能识字就是不一样,在哪儿说话大家都得听,也不会被人欺负。你看看我家那几个娃娃,不说识字了,连说句象样的话就比登天还难。”村里人说。
他娘说:“不会说象样的话不要紧,只要能做象样的事就行,况且不识字的人不生分,不分心,劳力强,一个家就是象样的。”
村里人说:“那你怎么还教你家多多念书识字呢?”
他娘人说:“也不是为了图什么,只是在闲暇时随意教了一些。我家多多喜欢念书,其他的什么也干不了。我倒情愿他是一个强劳力,能识几个字,往后不被人小看,不被人骗就可以了。”
村里说:“瞧你说的,倒是那么一回事似的,可我就不那么看,能识字的人到哪儿都能找碗饭吃,没准还能做官,有了官做,还怕手头没钱花的?”
他娘说:“你倒是真的会说话,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也算是祖上积德了。可在咱这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能活就不错了,还谈什么做官哦。”
村里人说:“即使不做官,也是个能人啊。你家多多现在能认好多的字,哪家要写点什么就找他。你莫摇头,你家多多真还配得上秀才的!”
他娘没摇头,却没再说话了。
然而谁会想到,就在村里人开始接纳能念书识字的他时,他却不声不响的走了。他娘没想到,万大山和立邦自然也想不到那层面上去,村里人连想也没那么想过,即使是他本人,也为此感到极为唐突,即使在即将起程的时候,他也还没在心里仔细思考过离家出走,但他还真就那么走了,而且感觉到这么一走,再回来的机会就很少了。在他的骨子里,有那么一股文人的特性,那种被人称着漂泊的特性,似乎也在他要离开家的时候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真的,永远回不去了!
在所有人眼里,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巴掌大一点的男人,但他们都没料到的是,这个瘦削的小子却做了他们做梦都不敢做的事,走出大山去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一夜之间就将山上山下村里村外给盖了个严严实实。枇杷城和四周的山区很难见到雪,在此之前,人们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见到过雪了。这使人们兴奋异常,山野里充满了平时少有的欢乐的叫喊声。
一队马帮在村里住下了,说是大雪封山了,道路不通,只得等到雪化了再走。这是一队做茶叶、布匹、盐、丝绸等生意的马帮,常年在云贵川和缅甸之间走动。他们在村里住下来后,一直在抱怨老天爷薄情,太生分他们。原来他们还在枇杷城的时候,阳光好好的,温暖得让他们觉得和西双版纳瑞丽等地方一样的,便没在枇杷城里做过多的停留,没料刚出城不到半日就乌云满天,雪铺天盖地而来,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他们这座村子。
村子热闹起来。虽然马帮经常路过他们这儿,但在村里住上几日的马帮可不多。人们需要的一些日常家用品在商人那儿大多能买到,有时还可以用粮食换点布匹和盐,商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