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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葚想起“盖世太保”要他去“今夜你会不会来”不夜城会面,她有他感兴趣的话要告诉他。
桑葚无法猜到“盖世太保”所说的话题,就决定晚上到不夜城去会会她,他预感到那个话题一定是他感兴趣的。
第二十一卷
他最后一次见到他娘的时候,他娘已经起不了床了。他一看他娘的神态就明白,他娘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多多,你又去找你爹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娘干瘪的嘴巴蠕动了一下,说:“多多,找到你爹了吗?他托你带话给我了吗?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只能给他娘一个笑意,然后说:“找到了,娘,爹他好着哪,他还问你好,说不久就回来看你。”
他娘眼里放出光来,也欠起了身子,说:“不要让他一个人回来,山里土匪多,野兽多啊,你要亲自去接他,陪着他一起回来。多多,你听见我的话没有?你要亲自去接你爹回来,你不能让他出半点事情。你去接他,啊?我能起床了,早点把饭做好,还要买烧酒,你爹喜欢喝烧酒。你听见我的话了没有啊?”
直到他不停地点头,说听见了,记住了,你放心吧,娘,爹说了,他很快就会回来看你,到时候我就亲自去把他接回来,他娘这才放下心去。可过了一阵,她又欠起身来,用尽力气对他说:“你真的见到你爹了?他到底在哪儿?这么多年了,他怎么不回来看我呢?他真的说了要回来的吗?他怎么还没死呢?他们都说他死了的!”
他显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他只能说,娘啊,爹还活着,他以前到云南去了,是去挣钱养家,不久前他才回到枇杷城,正在处理一些事,娘,爹挣了好多的钱,以后我们就不愁吃不愁穿了。
说罢,将自己的钱包打开,取出那些钱来。他娘拿过那些钱,像小姑娘一样笑了起来:“是钱,真的是钱啦,你爹有本事,果真找到了钱!儿啊,现在我们有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不怕谁了!”她边说边把钱放在鼻子下面嗅着,然后仔细地端详着,审视着,就像在辨认和把玩一件古董。突然,她眼一横,将那些钱扔在地上,说:“这哪儿是钱?哪儿是钱呐?分明是纸,揩屁股的纸,你爹挣的钱可是大洋,知道吗?是现大洋!逆子,你敢骗我,你竟然敢骗我!”说着就挥起拳头要打他,他赶紧躲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娘疲倦了,就睡过去了,那睡态依旧像一个做着甜美之梦的小姑娘。
他娘仍然穿着那件白底细花绸的旗袍,但已经相当陈旧了,她身上盖的是他几次想换掉却被她当珍宝一样的棉被,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霉味和酸味。
他想:这件棉被的历史恐怕比那件旗袍的历史还要长的。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打开柜子,想找出他几年前为他娘买的两床新棉被。打开柜子的声音打断了他娘的睡眠,她睁开眼睛,仿佛一头撞见一个贼正要偷窃她的东西一样,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她厉声道:“砍脑壳的,你要做什么?”他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他娘还有那么大把力气呼喊,也许自己刚才以为她不久于人世的判断是错误的。
他赶紧将柜子关上。他娘狐疑地望着他,他只好用一把锁假装将柜子锁上,他娘才开心一笑,一阵工夫又睡了过去。
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打开柜子时尽量不弄出声响来。那两床棉被还在,同几年前一样,看起来还是崭新的。他娘一直没使用过它们,连折叠的样式都没变,尽管如此,棉被还是发出了一股湿霉味。
“娘,你为什么不用这两床新被子呢?”他心酸地想。
他娘就像是听到他肚子里的声音似,即刻醒了过来,拿眼睛问他,你叫我?他望着她的眼睛,已经不如刚才那般精神了。
他一惊:莫非,是回光返照?
他娘说:“多多,你坐呀,老站着干什么?我就知道你累了,打老远的回来,怎么不累呢?你坐呀,板凳脏,好久没擦过的,可那是你娘坐过的,坐惯了的,你一定要坐,嫌弃娘娘可是不高兴的。”
他坐了下去,那凳子几乎快朽掉了。
他娘明显有些吃力起来,呼吸开始急促。他叫她少说话,多歇息。他娘还是说了几句话,他真担心那些话会在那口气突然上不来的时候中断,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将那口气替她续上,或者把他吓一大跳。
他娘的两颗门牙已经掉了,说话漏风。
他娘说:“多多啊,你怎么还是那么瘦呢?”
他说:“娘,我不瘦的,你看。”他鼓起了腮帮,尽量让那张脸看起来有点肉,他娘见他那鼓鼓的腮帮就笑了起来。
他也笑了起来,说:“娘,要不了多久,我就胖了,那时候你也好了,我们就到昆明去,多多天天陪着娘。”
他娘突然警觉起来:“我不去昆明,我还怕你爹和你把我给卖了呢。”突然又意识到什么,“你是不是要扔掉我的旗袍?”赶紧在身上乱摸。他忙说:“娘,哪能扔掉你的旗袍呢?你不是穿着么?”
他娘终于感觉到了她那件宝贝疙瘩还穿在身上,一张老脸轻松下去。
他想,娘年轻时候的美貌可是倾倒无数男人的,枇杷城里,也没见到有娘这般美的人。现在他娘老了,疯了,快腐朽了,可她还是不时在不经意中闪现出来的神态,足以使人能感觉出她年轻时的风韵来。
可现在,他娘就要撒手而去,他不仅一阵寒颤。
残阳抖抖地越过门槛,落在他娘的床前,后来,这些红红的光线慢慢挪移到了床上,贴在他娘的脸上,就像涂抹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油彩,那安详的神态使他不忍多看一眼。再后来,他娘就开始经常性地在昏迷中醒来,又很快昏迷过去。
但他依旧不相信他娘会这么快地离去,他一直希望他娘只是困了,要歇息一会儿,因此常常睡了过去,那张脸不还是那么平和么?
于是,他决定将那些草药给煎了,他娘醒了就能喝了,便起身去取那只药罐子。
他娘醒来了,见他将大包草药倒在药罐里,像见了鬼似的叫道:“多多,你干什么?你要害死我啊?那是毒草,那是毒草!那是毒草!你……你这个逆子!”
他突然不知所措,而药草还在往罐子里倒,可他娘的话让他心惊,一失手,连罐带药给碰翻在地。
这一阵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叫使他娘筋疲力尽。她倒了下去,床震动了一下。
他急忙上前,他娘直翻白眼。
一看情况不妙,他慌得赶紧给他娘掐人中,抹胸。然后他跑到外面,叫来几个人,要他们去把医生找来。
他娘的脸由红到白,最后完全变成了死灰,好象顷刻间皮肉里的水分全部蒸发了,那些肌肉刹那失去了弹性似的。医生赶来的时候,他娘的呼吸已经由急促变得平缓了,可眨眼间,那些呼吸时长时短,嘴里也发出了咕哝的声音。
他想把他娘抓住被子的手拿掉,但他没有成功,那双手像两把钳子,死死地扣住了被子,几乎要把棉被给抓捏成齑粉。
医生摇摇头:“恐怕不行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医生站起来说:“准备后事吧。”说完,收拾好东西,走了。
不知是由于腿太沉重,还是腿变得绵软无力,他几乎无以举步,连将医生送出去的力气都没了。即使他为他娘最后的日子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他还是难以承受。他盯着他娘的眼睛,这阵儿它们又紧紧地闭上了,仿佛真的要隔绝与人世的任何关系。一阵在他娘面前从未有过的恐惧悄悄爬上心头,而他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感到清醒,而这清醒同样使他恐惧,那就是,他生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他娘是一个疯子。
晚上,他娘醒来时,已经明显地让人感觉到她已经缓过气来了,眼睛变得有了光泽,脸上贴着淡淡红晕。她对他说:“多多,娘饿了,想喝稀饭!”他赶紧一勺一勺地喂她吃熬得黏糊的稀饭。令他惊喜的是,他娘几乎将那碗稀饭吃去一半。
村里那几个人被他留住,他们都在屋子里,陪他娘说话。但他们心里清楚,这次是真正的回光返照,他娘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娘示意他们都出去。
他将一条香烟交给那几个人,嘱咐他们尽管抽,同时要他们在院子里歇息,有事他就叫他们。
他娘伸出一只手来,他赶紧将它握住,当它感觉到他的体温时,就像获得救助似的紧紧将它抓住。他娘默默地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那神色好象在怀疑他是她的儿子,她要在这一眼里获得确切的答案,然后才开口说话。
他说:“娘,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娘的眼睛再次发出光来,那是他终生都难以忘怀的眼神,他知道,他娘在那一刻是拼足了全身的力气,通过眼睛,要传达她要说的一切。他惊慌了,因为他实在难以破解他娘眼中的意义,那眼睛瞬间洋溢着动人的光彩,整个一张脸在眼光的引领下变得急切却又仁慈,但他娘究竟要说什么,他无法猜解。
他娘明白了他的心思,在那眼睛还能维持那些光彩的时候,他娘说话了。这些话使他大吃一惊。对,那是一个问题的答案,他曾经询问过的问题,几乎花了整个年青时光思索的问题,在他娘诀别人世时终于有了答案,尽管这答案来得太迟,但他依旧觉得唐突,来得太快,它同他娘即将死去一样,让他无法招架。
他想,在这个时候,娘才算完全清醒了,而这一片刻的清醒使她回到了她全身心爱着的男人身边。
“多多,你一直在找你亲爹,我知道,你始终没找到他,我也知道。儿子,你告诉我,你还要找吗?在这个忘恩负义的世道上,你真的觉得找到你亲爹非常要紧吗?即使找到了你爹,你又能怎么样呢?可我要走了,我刚才已经看到你亲爹了,他不在昆明,也不在枇杷城,他在天堂,在天堂等我,所以,你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人间,怎么能找到你爹呢?你找不到了,儿子,没办法,其实,那也是好事,我们在天堂等你,记住,你爹和我都住在天堂!儿子,我就要走了,先走一步了,走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很早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