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说:“说来说去,他还是你哥!”
立邦不想再提及他那个根本就瞧不起的哥哥,只继续谈他自己的经历。
立邦不敢在昆明久待,就混进一支马帮,辗转到了缅甸,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军阀,那军阀也是一个靠烧杀掠夺起家的,立邦便跟了他,想从军,可兵没当成,却因为与当地人发生了打斗而被抓,被关了两个月,那个军阀也因为与几个政客和大商人有过节而被剥夺了官职,立邦的事他自然就无从相助。从缅甸闷热潮湿的地牢里出来后,他立即返回了云南,但他不能回昆明,只能待在一些小城市里,到处闲逛。一次,他碰到另外一队马帮,刚从枇杷城那边过来,他们谈到他爹万大山由于卖烟土而把脑袋都给弄丢了的事。他问,真的是砍头?那头儿说,这念头杀人没那么野蛮了,不兴砍脑壳了,而是拉出去,赏他几颗铁花生米就解决问题了。这个他懂。这个消息也让他安心下来,他将身上的钱数了数,还不少,就决定回枇杷城。他一回到枇杷城,就立即遭到枇杷城中认识万大山和他的人的唾骂,有一些人还扬言收拾他,因为在枇杷城人眼里,这种忤逆不孝的小子是应该遭天打雷轰的。这并没吓倒他,他对枇杷城的人说,老子连我爹都不怕,还怕你们不成?那些人原本也不是真的什么英雄人物,更不是真的和万大山是莫逆之交,唾骂他也只是想表明自己还不失去良心而已,但见他说话这么强硬,全然的万大山的翻版,也就作罢了。他在枇杷城里也是日日闲逛,没事可做,就去赌博。他和他爹的名声再次让他栽了跟斗,人们联手算计他,他口袋里的钱就像流水一样流了出去,以至到输得精光。他不服气,就借钱来继续赌,结果仍然是血本无归。一日,他同几个走马帮的男人赌,正赌着,突然心血来潮,想这帮不认识自己,何不抢他娘的一把?那几个人的将赌资都放在桌子下面,立邦早瞅着了,趁大家正吆三喝四的时候,抓起那些钱就夺门而逃。等那几个人醒过神来,他早已经不知去向。他在城外转悠了一圈,就想回家看看,再作打算。
立邦讲完了,倒在太师椅上便睡了过去。
他娘将以前他和立邦住过的房子打扫干净,将床铺好。看到这间废弃多年的屋子又有人住了,他娘就感到欣慰了许多。
他娘将立邦摇醒,说到床上去睡。
立邦惺忪地站起来,说:“娘,那我去睡了。”
他娘看着立邦的背影,像看见万大山当年疲倦时进屋子睡觉的样子,恍惚间仿佛隔绝了几生几世,不免一阵唏嘘。
他娘从床底将一只已经有些破旧的柳条箱子拖出来,放在桌子上,将箱子上面的灰尘吹去,便打开箱子,拿出一件旗袍来。
那是一件白底印花的绸缎制作的旗袍,他娘一直将它放在箱底,仅仅在她得到它的时候穿过一次。但她每个季节都要把它拿出来,痴痴地看上好半天,然后将有褶皱的地方轻轻抚平,再好好端详良久,才放回箱子里去。
这是他和他兄弟立邦,以及万大山都不知道的有关他娘的一个秘密,他娘将这件旗袍以及与旗袍有关的那个人一起存放在记忆的最隐秘处,只让自己一个人分享。
立邦出现在门口。
“旗袍?娘,这是你的旗袍?怎么没见你穿过?”立邦惊奇地问,“是不是爹买给你的?你怎么不穿呢?是不是你和爹结婚时穿的那件衣服?”
他娘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和难堪的微笑。
立邦说:“娘,你穿起来我看看。这旗袍好看的!”
说着,立邦就要去拿旗袍。
他娘立即将旗袍按住:“邦儿……”
立邦说:“娘,这旗袍好看,你穿起来也一定好看!”
他娘想,这小子还是头一回,居然对娘也说起好话来了。
他娘说:“娘老了,不好看了,再穿就招人笑话了,就不穿了吧。”
立邦还想说什么,他娘已经将旗袍放进箱子,并锁了。
立帮将手缩了回去,悻悻地说:“娘,不穿就不穿吧,干嘛要锁起来呢?不就是一件旗袍嘛,我还以为是什么金子银子的。”
他娘说:“邦儿……”
立邦说:“那肯定不是爹买给你的,而是别的男人给你定情的礼物,娘,你是不是还背着爹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就是一件衣服吗?怎么藏藏掖掖的?娘,你说话,爹死了,他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说啊!”
他娘被儿子这几句话给彻底惹恼了,她咬着牙齿说:“孽障,你就是这么对你娘说话的吗?是叫你这么对你娘的?”
立邦转身离去,门“砰”地关上了。
他娘随着剧烈的门响哆嗦了一下,那响声重重地敲打在她的心上。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我是做给谁看的呢?这样做究竟又什么意思呢?”夜深了,他娘坐在油灯旁,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第二天清晨,天刚麻麻亮,他娘就下地做活去了。由于夏日白天酷热,他娘和村里的人一样,都很早就得起床,趁天色尚早天气凉快到田里地里将上午的活做完,到八、九点越来越热的时候收工回到家中,洗刷完毕,再做早饭吃。枇杷城的人到了这里游玩,常在早上饿得肚皮瘪瘪的,说是前胸都贴到自己的脊梁骨了,也没法子。午后,日头最毒,村里人和他娘一样,要么摊平肢体午睡,要么做做一些家务活,或找人打牌喝茶,女人则找到另外一些女人,说些闲话,拉拉家常,纳纳鞋底,一直等到太阳离西山还有丈把远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地热地气开始散去,或者山谷里吹来凉风的时候,人们才到田里地头山上坡下将一天剩余的活儿做完。每每到了月亮已经跳出东山两竿子高的,或者星星已经在天上闪烁了几袋烟工夫的时候,人们才回到从山上下来从地里出来,回到家中,这时就能闻到炊烟和饭菜的香味,也能听到狗吠和人声,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月过中天,星星更加繁密,露水能打湿衣服的时候,山村就安谧下去,人们都在疲倦中坠入了梦乡,或者什么梦也没有,在极度沉稳的睡眠中将一夜度过。
他娘由于在地里多做了一会儿活,完后还到橘园锄草,回到家里的时候,已临近中午了。院子的门虚掩着,她早上出去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并没感到什么意外。
他娘想,邦儿还在睡觉,出去这么些年,都累成一副骨头架子了,是要多多保养,多多休息,然后就能长肉,就有精神了。
他娘将锄头和担子放下,喘了口气,便在一盆冷水里浸湿毛巾,细细地将脸洗干净,在挂在墙上的镜子里找到自己,用一把木头梳子将头发梳理完毕,才到灶下烧火做饭。
饭做好了,他娘就想,邦儿也该起床了,便喊了几声,屋子里却没有回答。
他娘说:“太阳都照到后脑勺了,还睡?”就走出厨房,在院子里喊,仍然没有应答。他娘想这奇怪了,怎么睡得那么死的?便再叫,依旧没有声音,他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到屋子里去,一看,床上空空如也,被子胡乱地堆在床上。
他娘想,原来是早起来了,一个人闷着,兴许到村里找人喝茶抽烟去了。
这么想着,他娘将饭菜放在锅里,径自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当她刚踏进那屋子,她就惊得动不了了。
那只柳条箱子被人打开了,旗袍和一些他娘用过的东西都散乱地扔在地上。
他娘什么都明白了,她积攒下来的大洋没了,一些值钱的东西也没了。
他娘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将箱子放到床边的柜子上,然后将旗袍和别的东西放进箱子里去。这次她没再将箱子锁上,锁上已经没意义了。然后,她照样费尽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并让自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他娘对自己说:“这下好了,你什么也没了,一个光人,一个再也没有人要的穷婆子了。你儿子不仅坑害了你的男人,要了他的命,而且也不放过你,照旧收拾你,一个声儿都不让你察觉,也要要了你的命。你可真是了得,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连皇帝大王们恐怕都会让他给收拾掉的。现在一切都没了,儿子也不见了,他把你最后那点钱都给偷走了,过他的日子去了,你算什么娘呢?一个没有用的娘,一个最愚蠢的女人,那就是你儿子,可是你的儿子啊,你这娘的当得好,当得如此有‘出息’,连命也要给他,可你的儿子却不会心疼你,到底了还是要收拾你,杀人也不见血的,你现在才明白么?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到了你儿子把自己的女人找到了,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你早就是一堆土了!你这个傻娘啊,你这个愚蠢的女人啊,你心里就知道什么儿子,儿子就好比你的心头肉,你把他供奉起来了,连老天爷都在嫉妒你了,你还得意,还说什么那是我的儿子,只要他好,娘就高兴,就知足了,面子也有了。现在一切都了结了,没了,你只能倒下了,即使不喝西北风,不去讨饭,你也只能这样了,谁叫你是这么一个命苦的女人,连你儿子都不可怜你,你还有什么脸活着?你敢对别人说你儿子不孝么?你倒还能活着,还能对别人说,你曾经有过儿子,知道吗,我曾经有过儿子?但这些也救不了你,你和所有做娘的女人一样愚蠢极了,到了自己成了光人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长着脑袋和眼睛,才把儿子和丈夫看透,但一切都晚了,晚了……”
他娘像被冻僵了似的,身子僵硬地戳在床沿上,头微微地偏着,那双失神的眼睛一直望着对面的墙壁,墙壁上有一副用刀子勾勒的人像,简单的几条线,那是那个从碾坊追到这里的男人用刀子刻的,说是为她画的,要她天天能看见她,就是看见他了。
他娘从那基本上还是简单的线条里看到了年青时的自己,也看到她的男人,她知道,只有这个男人惦记着她,在意过她,把她当宝贝搂在怀里。那件旗袍就是他给她买来布料,专门请裁缝制作的。
他娘从墙壁上看到了那个男人,而不是自己,那是她的男人,正从墙壁上走了下来,向她走来。
“可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为什么是他死了呢?为什么?他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