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与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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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与土-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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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他说:“万大山用皮鞭抽打我娘。”
老头子说:“没要你娘的命就算那土匪积德了,土匪是人吗?可你娘偏偏说土匪也是人。唉,这都怪蛮蛮她娘!”
“……”
“幸亏蛮蛮他娘死了,她是个婊子!”老头子恶狠狠地说。
中年妇人腾地站起来,气咻咻地走开了。
老头子说:“你给我拿什么脸色看呢?难道不是那样的吗?幸亏你娘死了,不然她还要做什么下作的事!”老头子抻长脖子冲女儿的背影喊,惹得他又咳嗽起来,“嫌我嘴毒,你就给我滚远点!”
他急忙安慰老头子。
老头子说:“万大山不是经常带着一个小子吗?长得和他简直一个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他儿子,叫立邦,对吧?我一看那小子就觉得邪,毕竟是万大山的儿子,模式都一样,德性也没什么两样的。不瞒你说啊,你那个兄弟立邦我可是不喜欢,那样子就像你剁了他拉尿的玩意儿似的,看着不顺眼,说不准他看着我,看着你都不顺眼的。”
他说:“他一直看不惯我,也瞧不起我。”
老头子说:“对,他生来可能就是那性情,改不了的了。我能识一点面相,我就知道那小东西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有时一边吃一边聊天,我那婆娘也在旁边插话,我就听见他们说家里还有一个小子,叫多多,也叫国儿。万大山说那小子一副文弱相,霜打过的茄子,看着就憋气。我就记住了。今天你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和你爹也是一个模式的,像极了,我就像认出了那个小伙子一样。万大山准是不喜欢了,说了你一通难听的话,依我看哪,那土匪真是在放屁。你可是比你爹看起来还清秀的,比立邦可是中看……我说得够多了,你不厌烦吗?你是来找你爹的吗?”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老头子见他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就喊:“蛮蛮,把万家多多的饭菜热热!”
他已经没有胃口了,便说:“不必了,我已经吃饱了。”
但老头子执意要女儿将那些饭菜给热热。
他朝大街上望去,阳光使街道显得异常的明亮,有些晃眼了。他说不清楚时下的心思,激动?辛酸?如释重负?还是再度陷入迷茫,或者失落?仿佛都有,但他却一时无法理清这些头绪,只觉得大街、房屋、树木、车辆、行人和灰尘都逐一模糊起来,勾绾起来,摩挲起来,皴擦起来,铺垫起来,成了一副未经装裱的旧时图画,线条生动逶迤,色彩浓烈,情绪厚重,当仔细审视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已经破损,颜料也已剥落,留下一块块分明却无法修补的残缺来。
他问:“我爹的朋友还在吗?”
老头子道:“我料到你会问这个问题的,杀父之仇嘛,任何一个做儿子的都不会坐视不管。不过,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觉得有必要再去寻找仇人吗?你是一个斯文人,文化人,我看得出来。”
他说:“老人家,你觉得我是不能完成这样一件事,还是以为我要做错事?”
老头子又喝了几口茶,茶水没了,他叫女儿给他冲上。
老头子说:“都不是。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个小伙子的儿子一定会来找我,而且一定要为他找到那个仇人的。这和万大山以及他的儿子杀人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呀,小伙子,外表柔弱,却跟你爹一样有血性。我的意思是,冤冤相报,能了则了。”
他说:“我不是要杀他,只是想知道。”但他心里在说,此仇不报,何为男人?
老头子说:“你爹的朋友,刚解放时逃到国外去了,他有很多儿子,大多被枪毙,剩下两个,一个逃到了外面,听说在做生意,而且赚了不少的钱,另外一个后来患伤寒死了,死之前生下一儿一女,他们一直住在枇杷城。”
中年妇人在一旁说:“他女儿后来嫁人了,现在只剩下那个做孙子的。”
他问:“你们认识他?”
两个人都摇摇头。
老头子说:“你爹朋友的孙子大概也不小了。他们姓龙,你爹的朋友叫龙子卿。”摇了摇头,“关于龙家的事,我知道的仅仅这些了,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闻到饭菜的香味,适才感到肚子饿了。他朝老头子笑了笑,便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他在吃饭的过程中,就决定一定要找到龙家那小子。
他想,父债子还,子不在,孙子还!
老头子仿佛看穿了他心思,在他告辞的时候说:“要找到那小伙子不容易,你不认识他,枇杷城的龙姓人不少。依我看哪,此事你已经知晓,就不必再去辛苦了,上辈的恩仇就让给时间去解决吧。”
这是一个智慧的老头子,他想。
他在看起来破旧却绝不俗气的西城街道上走着,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病,而今痊愈了,人却有些恍惚。他再一次确信他爹和他娘在认识的第一天里,他娘的肚子里就有了他,那座碾坊就是他们的证婚者。更为重要的是,他确信他自己以后要为他爹和他娘做完那件大事,他能做到,一定要做到,他知道要在枇杷城里找到一个几乎没人认识的人几乎是妄想,但他确信自己,他会在某个时候解决那个问题。
阳光毫无顾忌地撒落下来,使他感到炎热的快感。
他又看到那副残缺破损的图画了,在眼前的市井中铺排开去。
他想,我是在画中呢,还是在画外?我能在这些线条和色彩内外这么观摩一世,或者怅然一生?蓦然间,他想起自己在烟雾缭绕和恍惚痴迷中的想象和编辑,是不是就是这样一副画?这画莫非就是我想象和编辑的上界?倘若真的是这样,爹和娘是不是已经在那里相见了呢?他们这阵儿是不是在他们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的上界朝我呼叫,而我却什么也没听到呢?他们成了真正的鬼了吗?他们是不是两个真正的属于爱情和一直牵挂着我的灵魂呢?他们的灵魂还能像他们在世时那么相亲相爱吗?
突然,他听见一种声音,仿佛从上界,也仿佛是从地狱,也好像是从人间某个隐秘的角落传了来,使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原来是那个中年妇人,她在他背后不远处叫他。原来他的公文包忘了拿走。
他向她道了谢。
她对他说:“找到那个姓龙的小子,宰了他!”
第三十卷
    一盏葫芦般的电灯悬挂在一根粗大的铁钉上。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灰尘和蛛网包围了电灯,使昏黄的灯光显得更加黯然,却也使本已极其闷热的屋子如同蒸笼一般。性感的灯光吸引了无数飞虫,它们聚集在那只滚烫的玻璃葫芦周围,就像一群长翅膀的动物在灰尘和蛛网组成的荆棘丛里飞速集结,然后就能看见它们嗡嗡营营中商议之后,集团冲锋般地向玻璃葫芦迅猛地冲去,最后是肉体与玻璃、肉体与肉体的剧烈碰撞,之后,这些勇士就一个接一个地从空中掉在地上,几乎没来得及挣扎或留下遗言,便肢体松软地死去。但很快地,又有新的长着翅膀的斗士聚集在灰尘与蛛网的森林里,自杀式地冲向灯光,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桑葚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愚蠢之极的飞虫,就像在观摩空中芭蕾那不计生死的宏大演出。那些无畏的飞虫,都为他们的演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后继者明明知道像前辈一样扑向灯光永远都是死路一条,可它们依然如故、前赴后继。桑葚不禁感慨不已,他觉得在念书时老师对飞蛾赴火的讲解简直就是在宣传愚昧,鼓励愚蠢,“为了寻找光明,奔赴光明,飞蛾不惜在光里火里死去”,实在是为愚蠢辩护。但此刻,桑葚却再也没有心境像当年做学生那样和老师做一番激烈的争辩,相反,他倒觉得愚蠢有时真的能造就豪杰、真男人、真女人和爱情的,而且是真理。他也想果敢而愚蠢一回,决定就这样往前走去,像那些飞物一样,知道面前是陷阱,是火坑,是死光,是坟墓,是地狱,却仍然执意而前。
桑葚想,如果我那个亲爱的酒糟鼻老师知道我的行为,一定会如此反唇相讥:“你不是始终在叫嚣那是愚蠢吗?怎么样,现在比那些飞蛾更愚蠢的你,不也要自赴灭亡的?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愚昧的、而且比那些与你眉毛一样长的飞物更坚决呢?当初你那么坚信如此悲壮但又可怜之极的命运只是别人的,你永远聪慧,而且,你不是到处宣扬你酷毙了,帅呆了,而永远只是看别人笑话的当代人么?你们不是在嘲笑经典、奉献、大义、善良和自我完善么?说具体了,你当年不是讽刺我是一只长着酒糟鼻的蛾子,愚蠢得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老九么?如果是我没教好你,小子,那还算你走运,如果把你教好了,你还这么侮辱斯文和亵渎精神,那就是我不走运了。好小子,你有种,你现在也要勇敢而愚蠢了一回了,没想到!没想到!你小子也有今天!”
此刻,桑葚非常渴望见到那个老师,即使他支着酒糟鼻当着整个枇杷城人的面嘲弄他一顿。他知道,当初这个坚决不用普通话教书的老师在讲飞蛾时所张扬出来的激情,就像在讲他的婆娘、儿女或者情人。是的,在整个枇杷城,就剩下那个可爱而有可恶的酒糟鼻有激情了,他不是一个惊叹号,而是一个问号,一个马耳朵符号,随时都在用他的铁钩钩住听者的耳朵:“蠢东西,支好你们的耳朵,听好了……”
但桑葚意识到见不到这个老师了,听不到他激情四溢的声音了,桑葚只听见自己的内心深处的声音:你这个老不死的,其实,我一直都渴望能再听听你的课!我在阴间等你,我还要和你辩论!
时间慢悠悠地过去,桑葚异常平静地陷入了藤椅里,为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作最后的思考,但想法是坚定的,紊乱的思绪在这份坚定中被坚定本身爬梳得如此清晰,就像刚刚梳洗过的头发,清亮,顺畅,不仅代表了健康的色泽和手段,同时更彰现出主人的智慧。既然必须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不为这个世界的人事所动,那做好准备和这么平静地坐一会儿,在他看来,分明就是一种超爽的享受。
桑葚将遗书只留下一份,其余的都一把火烧了,这份遗书,自然是给父母的,简短,精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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