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进进出出,高德全却连连碰壁,有许多军车,却不朝巴楚方向去,两个多小时,就这样耗在找便车上,急得他满头大汗,这时门口又来了辆卡车,车门上就写着四十八团,这简直就是救星了,高德全再一次鼓足勇气,上前向驾驶员救助,“师傅,我在农一师放了几年羊,实在没参加过什么运动,我要到你们四十八团找人,你帮忙带带我行吗?”驾驶员一看,明白这是一个老实人,把车停了,给他一个方水桶,说:“去打水吧,我们还要赶路。”有门!高德全拿着水桶,向水井飞奔而去。
给车加完了水,驾驶员也买了一个老乡的馕,带上了高德全,车子出了大门,就向右一拐,上了公路,这公路真是烂干,卡车就像行驶在海浪上,高德全不得不手抓紧,脚踏实,才能稳住自己,驾驶员说:“我也没有观点,我得观点就是促生产,把这要命的路修修好,不比你斗来斗去强啊,把老家伙们都打倒了,路也没有人管了,要是军委不派干部来,还在闹呢。”驾驶员发着牢骚,方向盘不断地左打右打,尽力避开那些坑洼不平的路,从路标看,到巴楚四十来公里的路,开了一个小时。一路上驾驶员和他开玩笑,说:“你知不知道农三师是女多男少吧?”
“不知道。”高德全老实的说。
“你要去的连队就是女多男少,小心女孩子把你吃了。”驾驶员哈哈大笑,又说“上海知青好是好,就是个别女孩子见了男人眼睛发绿,你可要小心回不去了。”
“不会,我有对像了。”高德全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来回敬驾驶员。
如果问题正像驾驶员所说,那也不能怪知青啊,车子进入农三师地界,立刻可以看出这里的落后,这里的团场,和自己所生活地团场相比,那差别就是太大了,简直可以用原始,或尚未开垦来形容它。运动初期,这里各级领导放弃了领导,导致了极大的混乱,特别在一些有大年龄女孩的连队里,几个姑娘为一个丑八怪,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
天开始黑了,卡车经过了农三师师部,驾驶员指着右面的建筑群说:“那就是师部了,我现在回团部去,你如果到团部没事的话,到前面你可以下车了,那里有一条小路,过了大渠,一直走,就可以到十五连了。”高德全想了一下说:“那师傅,我就在前面下吧,我直接到连队吧。今天碰到师傅您,我真要感谢您哪。”驾驶员丢了油门,卡车徐徐在前面停了下来,高德全下了车,月光早以升起,左侧果有一条很宽的大河,河床早已干枯,杂草丛生,他抬头看看泛着青白色的月亮,心想真是穷三师啊。车子又走了,后面传来驾驶员的叮咛声:“路上找根棍子,小心有狗……。”
讲到狗,高德全心中升起一种温情,那条叫‘狼’的黑狗,现在生活还好吗。他哪里知道,在袁梦珠心里,‘狼’就成了高德全的替身了,她和它说话,不管它是否能听懂,给它洗澡,不管它是否愿意,狗是知恩图报得,经常有野兔和大田鼠放在伙房门口,周伟民就要忙一阵子了,时间一长,狗已经很少吃生食了,它早已成了畜牧连的一份子了。
踏着月色,高德全大步流星地赶了近两个多小时,才到了十五连。十五连就在一片森林里,清一色的地窝子,两条狗在外面游荡,没有一点责任感,根本不理这个外来客,整个连队静静地没有一点生气,他看到伙房里还有人,便过去打听,唐珏妹在几班。“十一班。”那人似乎准备锁门,连回头看一看的兴趣都没有。再问,人家干脆不答话了。
又是一片寂静,他根据自己在农场生活的经验,把地窝子的排列看了一边,向后一排地窝子走去,如果合理的话,第三个地窝子,应该是十一班了,门虚掩着,里面灯火摇曳着,他下到门前,刚要举手敲门,门突然开了,一盘洗脚水迎面扑来,高德全惊叫一声,一个旱地拔葱,跳上地面,两只脚还是被浇湿了,里面突然传出开心大笑,接着嗄然而止,有人大叫:“不要笑了,浇错了。”当门再一次开后,高德全被那个扑水的女孩拖进去时,姑娘们惊叹了,一个壹米八的俊朗男人,穿一身工作服站在她们面前,姑娘们一时面面相视,失去了刚才那般子泼辣劲了。看得出,她们生活得很差,脸上个个苍白没血色,他知道,这里几年来,连吃饭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好,副食品就更不要说了,这对一大群来自上海的知青来说,不能不是一个极大的灾难和悲哀,从自身的经验,和经历来看,他深知上海知青并不怕吃苦,而且相当能吃苦,问题在于吃苦的价值,和在劳动中付出极大的汗水后,自身的条件有没有得到,看得见地改变。如果,长期周而复始的劳动,而看不到真实的改变的话,人性中恶的一面,将会逐步显现出来。他有点担心。姑娘们却没有心思来想这些,她们要知道,这个男人来自哪里。问题一大堆摆在他面前,高德全只能一一回答了:“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实在看不出,这里会有什么东西可吃的了。“我叫高德全,来自农一师建化厂,我来找个人,她叫唐珏妹,是我的表妹。”
“珏妹啊?”似乎问到软肋上,竟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上来。唐珏妹太内向,平时话不多,也不知她平时想什么呢,在班里,她进进出出,决不会有人感到她的存在,或缺位,她到底是哪一天离开的,谁也说不清楚,她消失在这个冬天里。
而姑娘们更感兴趣地是,农一师怎么样,你们厂里生活又怎么样,高德全一一作答,“哇!你们厂就跟小上海一样啊!真那么好吗?一年四季有热水澡堂,有电灯电话。食堂天天有肉买?哇……!?”大家最想问的是,‘你有女朋友了吗?’谁也没好意思问出来,只是惊叹声声。只有一个姑娘始终坐在床边,没有过来,只是投来一束多情的目光。
班长向高德全说:“对不起,高师傅,我们连里有个歪嘴,常来欺侮人,今天我们要整整他,没想到,真不好意思,我现在带你到连部,找个地方住下,行吗。”
当晚,高德全在连部的仓库住了一晚,好在已是春天,两件大衣也够了,他想了一个晚上,知道已经无望了,第二天,天刚有点亮,他就离开了连队,来到路上,一个瘦高个姑娘在路边,脸上有菜色,显然营养不济,高德全心想:‘她等我?’他回头看看来路,没人,他故意放慢脚步,向她说了声:“你早。”那个女知青迎上来,给了他一个白纸包,头也不回地走了。‘馒头,是三个馒头。’高德全再回头想喊她,只见她那袅娜而去得背影,消失在晨曦中,真是雪中送炭,高德全努力想记起她的脸,却连一点影子也没有,昨晚她就坐在远处,没有过来。纸上有几个字,‘唐珏妹去年十月二十日离开。’字迹硬朗飘逸,有男风,他仰天长叹:“这人情,今世难还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生活在看似平静中过去,高德全却一直生活在恐惧中,今天要清理阶级队伍,明天要揪“516”分子。这是一个每天每时都在制造新闻,和制造荒谬的时代,这也是一个可以令人激动,又可以叫人不安而难忘的时代,深更半夜可以把你叫起来,说毛主席派人送芒果来了,三个塑料芒果,用红绸缎包着,罢在主席台上,又是表忠心,又是喊万岁。生产也大受影响,由于关键岗位缺位,生产处于维持状态,方师傅天生开朗,可以满嘴跑火车,但决不谈论运动中的是非,而高德全从农三师回来后,成了另一个‘唐珏妹,’不多说一句,也从不多事,傻笑是他唯一的武器。
天山恋歌 第十九章 戈 壁 新 墓
这天半夜,高德全刚接过大夜班,因为只开一台锅炉,他和方师傅坐在门口的铁椅上,心头猛然感到一阵发慌,他差点失去平衡,一下倒在方师傅身上,身上一身冷汗,心脏一阵乱跳,他已经连续做了几天噩梦了,有时大白天也会恍惚起来,使他心头笼罩着一片不祥之云,他看看手表,离吃饭还有半个多小时呢,心头为何这样慌乱。方师傅问:“老高,怎么样,不舒服啊,要不然你回去休息好了,这点工作量小菜了,走吧。”
“我没事。”他苦笑着说。他到里面又把锅炉检查了一边,方师站起来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想不是刚接班才检查过吗,老高干什么呢。“喂!你没事吧?”高德全转了一圈出来了,只见值班门房李师傅来问:“高德全上班了吗?门口有人找。”说完背着手走了。方师傅指着他说:“去,门口有人找你。”高德全脱下手套,追着李师傅就去了,远远看去,门房里有个人,正拘谨不安地向厂里探望,走近了一看,高德全心中暗吃一惊,是潘巧丽,只见她满脸疲惫,张着没门牙的嘴,看见她没有门牙,总引起他的内疚和自责。“但今晚深更半夜,她打那么远,跑这里来干什么呢?莫非……他没敢想下去。”他大步跑过去,喊道:“潘巧丽。”她这才认出黑影中的高德全来,也大叫着冲出了门:“你快去看看,她快不行了。”
“谁?!谁快不行了,快说。”其实,他心中早已经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罢了,他仍然要再证实一下,他多希望自己错判断了。
“袁梦珠不行了……。”潘巧丽泪同声下。
当高德全骑在马背上,重新踏上这块熟悉的戈壁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了,随同前来的还有葛一鸣,三匹军马的蹄子急促地敲打着大地,每一下都敲打在三个的心头,使高德全痛彻心肺,那种沉睡在冰下的感情,终于在滴血的心头,如怒放的雪莲开放了。三人一路无语,那受惊穿出的野兔,他们视而不见。
潘巧丽来去用了三天时间,高德全最终没赶上见她最后一面,在连队朝南三百来米的高坡上,多了一座孤独的坟莹,连墓碑都没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