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把这些太监逮捕审讯,幕后主使人即可现形。万历皇帝考虑得更为复杂,既然牵连到太监,追查下去,便是他们的主子。这无论如何是宫闱丑闻,必须淡化处理,因此他对于王志的报告不予理睬。
但是,王志审讯的情况早已流传出去,举朝官员顿时议论纷纷。
署理大理寺事务的王士昌以司法主管的身份向皇上递上奏疏,指出张差竟然手持木棍突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已可寒心”。他批评皇上对王志的报告不予理睬的做法,惊叹:
“有此人情乎?”显然是在指责皇上对太子的安危麻木不仁,太不近人情。
王志、王士昌的议论,反映了外廷大臣对“梃击案”的关注,人们不约而同地把怀疑的目光投向郑贵妃及其兄弟郑国泰身上。但是没有充分的证据,不敢直犯其锋。这种局面很快被敢于披逆鳞的陆大受、何士晋打破了。
户部官员陆大受对于此案审理中的疑点——提出疑问:张差已招供有太监策应,为什么不把他们的姓名公布于众?那个作为联络点的大宅院,为什么不指明座落何处?他还含沙射影地暗示“戚畹凶锋”,暗指外戚郑国泰(郑贵妃的兄弟),意在引而不发。果然,郑国泰按捺不住,跳了出来,写了一个揭帖给皇上,极力为自己洗刷:“倾储何谋?主使何事?阴养死士何为?”陆大受根本没有提到“倾储”、“主使”,他不打自招,欲盖弥彰。
宫闱大案宫闱大案(4)
机敏的工科给事中何士晋抓住郑国泰辩词中的破绽,质问郑国泰:陆大受并没有直指郑国泰“主谋”,何故“心虚胆战”?既然如此心虚,人们便不能不怀疑郑国泰了。他步步紧逼,质问郑国泰:“谁谓其倾陷?谁谓其主使?谁谓其阴养死士?谁谓其灭门绝户?又谁无踪影?谁系鬼妖?种种不祥之语,自捏自造,若辩若供,不几于欲盖弥彰耶?”何士晋这种逻辑严密的推理,把郑国泰“若辩若供”的丑态暴露无遗。然后进一步向皇上指出,既然郑国泰如此汲汲于自我申辩,干脆把张差招供的太监庞保、刘成蓟亲戚马三道、李守才一干人等,交给三法司审讯,谁是主谋,谁是助恶,必将水落石出。
何士晋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条分缕析,层层剥离,字字句句直逼郑国泰,使他无地容身,不由人们不信郑国泰与此案有千丝万缕的牵连。舆论普遍认为,梃击案不是一个孤立事件,它与先前一系列围绕皇太子的阴谋,若即若离,或许就是诸多环节中的一环,亦未可知。正如《明史·王志传》所说:“东宫(皇太子)虽久定,帝待之薄,中外疑郑贵妃与其弟国泰谋危太子,顾未得事端……(张)差被执,举朝惊骇。”
五月二十一日,刑部右侍郎张问达与有关衙门官员会审张差。张差招供:太监庞保与刘成商量,叫李守才、马三道对张差说:“打上官去,撞一个,打一个,打小爷(太监称皇太子为小爷),吃也有你的,穿也有你的。”而庞保、刘成恰恰就是郑贵妃宫中的太监,人们不能不怀疑郑贵妃的兄弟郑国泰是幕后主使人。
然而万历皇帝并不想把案情向郑贵妃方向发展,他一直保持沉默。到了五月二十六日,迫于外廷大臣的强大压力,他不得不表明态度,一方面说“梃击案”不仅“震惊皇太子”,而且“吓朕恐惧,身心不安”;另一方面仍然坚持给张差定性为“疯癫奸徒,蓄谋叵测”。言外之意,这是一桩疯子闯宫的偶然事件,再三强调“毋得株连无辜”,希望此案不了了之。事情并不像皇帝想象的那么简单。看到王志、何士晋、张问达奏疏的官员,无不谴责外戚郑国泰有“专擅”之嫌;郑贵妃当然也难辞其咎,惶惶不可终日,哭诉于皇上。皇上要她去向皇太子表明心迹。
朱常洛为人忠厚,心慈手软,听了郑贵妃的辩解,对于此案牵连郑贵妃感到恐惧,他不想把事情搞大,恳请父皇召见群臣,当众判明是非曲直,迅速了结此案。
五月二十八日,司礼监掌印太监季恩传达皇帝谕旨,在宝宁门召见内阁辅臣、六部五府堂上官以及科道官(给事中、御史)。待文武百官陆续到来后,文书官又把他们引到慈宁宫门外,向慈圣皇太后灵一拜三叩头,礼毕后,退于阶前跪下。但见身穿白袍头白冠的皇帝坐在檐前左门柱边,皇太子身穿青袍头戴翼善冠侍立于父皇右边,皇孙、皇孙女四人一字儿雁行立于左阶下。
皇帝开始说话了,他先从“圣母升遐”、他每天都要到慈宁宫来“行礼”谈起,然后话题一转,说:“昨忽有疯癫张差闯入东宫伤人,外廷有许多闲说。尔等谁无父子?乃欲离间我耶!”少顷,他当众宣布结论:“止将本内又名人犯张差、庞保、刘成,即时凌迟处死,其余不许波及无辜一人,以伤天和,以惊圣母神位。”
接着,他有意向大臣们表明对皇太子的爱护之情:“朕思皇太子乃国家根本,素称仁孝,今年已三十四岁,如此长大,朕岂有不爱之理!且诸皇孙振振众多,尤朕所深喜。奈何外廷纷纷疑我有他意。”然后,举起皇太子的手,对下面的群臣说:“此儿极孝,我极爱惜。”
他的谈话被大臣打断后,又继续说:“朕与皇太子天性至亲……小臣恣意妄言,离间我父子,真是奸臣。”这几句话,他再三重复,脸色显得严厉起来。然后又把话题转到今天召见群臣的宗旨上,再次当众宣布:“疯癫奸徒张差闯入东宫,打伤内官,庞保、刘成俱系主使。”为“梃击案”定下调子:凶犯张差是个疯子,主使人只追究到庞保、刘成为止。接着再重申处理决定:“今只将疯癫张差、庞保、刘成三人处了(处决),其余不许波及,恐伤天和,震惊圣母灵位。”
他说完后,转过脸来对皇太子说:“尔有何话,与诸臣悉言无隐。”
皇太子生性温顺孝敬,顺着父皇的思路说:“似此疯癫之人,决了便罢,不必株连。”稍停,又说:“我父子何等恩爱,外廷有许多议论,尔辈为无君之臣,使我为不孝之子。”
皇帝马上接口,问群臣:“你每(你们)听皇太子说,尔等离间,为无君之臣,将使我为无父之子乎?”一边说一边用目光示意内阁首辅方从哲赶紧表态。
方从哲立即叩头承旨,说:“圣谕已明,人心已定,望皇上毋以此介怀。”
方从哲回到内阁,遵照皇上刚才的叮嘱,草拟了一份谕旨呈上,皇帝稍作修改后立即发出:“谕三法司:……见监疯癫奸徒张差,即便会官决了。内官庞保、刘成着严提审明,拟罪具奏另处,其本内马三道等的系诬攀之人,斟酌拟罪来说。此外不许波及无辜,震惊圣母灵位。”
明眼人一看便知,关于“梃击案”的处理,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皇帝在二十八日召见群臣时,明确宣布:将案犯张差太监与庞保、刘成一并处死。回宫后,突然变卦,把方从哲草拟的谕旨加以修改,要三法司只处决张差一人,庞保、刘成审明以后再拟罪。
五月二十九日,张差被凌迟处死。对于这种处理方式,夏允彝《幸存录》有这样的评论:
“张差处分之法,不过始则严讯之,继则以二挡(庞保、刘成)及(张)差结局,所谓化大事为小事也。”确实一语道破天机。
皇太子朱常洛为了息事宁人,也为了不得罪郑贵妃,前往乾清宫向父皇提出:“庞保、刘成原系张差疯癫奸徒疯口扳诬,若一概治罪,恐伤天和。”这几句话是皇帝求之不得即把它转告内阁,并表示要司礼监太监会通三法司在文华门前重新审问庞保、刘成。在城内的文华门前审问犯人,实属罕见,而且又要太监插手,其意图昭然若揭,让三法司感受到宫廷的压力,宣判庞保、刘成无罪,意味着张差后面没有主使人。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此时张差己处死,人证消失,庞、刘二犯有恃无恐,矢口否认与张差有任何关系。正在审讯之中,突然传来所谓皇太子的“谕旨”,大意是说,庞保、刘成身为太监,怎么会谋害本宫?一定是张差肆口诬陷,人命关天,岂可轻信仇家之口,株连无辜;三法司官员一看便知,这,些话表面上出于皇太子之口,实际上传达的却是皇帝的意思,显然想将此案进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杀一个张差了事。因为庞保、刘成是郑贵妃翊坤宫的有权太监,此二人的主使之罪不成立,郑贵妃便与此案毫无关系可言了。
这样徒具形式的审问搞了五次,庞刘二犯始终矢口否认。皇帝唯恐节外生枝,授意太监把庞刘二犯秘密处死。事后扬言,天启炎热,庞刘二犯被严刑拷打致死。其实在文华门内审问,根本不可能动用刑具,更不存在严刑拷打致死的可能,完全是有预谋的杀人灭口。正如《罪惟录》所说:“因毙(庞)保、(刘)成二,以灭迹。”
“梃击案”至此总算草草了结。三名要犯,一名在刑场被凌迟处死,二名莫名其妙的突然毙命,留下一片疑云。然而统统死无对证,查无实据了,疑云永远成为疑云。细心的人们当然要怀疑庞刘二人的被灭口,恰恰暴露了当事者心虚的一面。蛛丝马迹,无可掩饰。
据《先拨志始》记载,张差临刑前,颇感冤屈,用头撞地,大喊:“同谋做事,事败,独推我死,而多官竟付之不问。”他当然不会了解宫闱斗争的复杂性。为了不使事态扩大,“借疯癫为调护两宫计”,便是内朝与外廷的良苦用心。只要不牵连到内宫,不牵连到郑贵妃,不使皇室蒙羞,一切供词、法理,都可以抛到九霄云外。在权大于法的时代,这样的事情是屡见不鲜的。
宫闱大案宫闱大案(5)
红丸案
明神宗朱翊钧逝世前,嘱托内阁首辅方从哲及司礼监太监要齐心协力辅佐皇太子朱常洛,实际上已经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