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在这场有关剑术、英雄冒险小说的热烈讨论会中,维尼笔下那种缺乏灵魂的冷酷英雄在这里并不受欢迎。
至于那位在周报中执笔某专栏的时髦女记者,她的文学知识只能从米兰·昆德拉算起,所以她也自始至终保持缄默,惟有听到自己曾听过的一些人名、书名和轶事才松了一口气似地点头表示同意。在此同时,科尔索就像一贯静静等待的猎人一样,他以专注的眼神一直盯着我,慢慢地等待众人的讨论回到主题上。女记者直言不讳地表示,她认为冒险故事都太过肤浅,科尔索趁着众人处于窘迫的沉默中时,把话题再转回原点。
科尔索边咬着铅笔头的橡皮边问道:
“巴肯先生,您对于《三个火枪手》中罗史伏尔的角色有什么看法?”
所有的人都望着我,尤其是那些学生们,其中有两位女学生。我不懂为什么在某些场合中,人们总是把我当成得道的高僧一般,每次我一开口,他们就目瞪口呆,一副准备聆听真理的模样。甚至于我在文学性的杂志上发表的评论,竟能对一些新进作家的命运造成决定性的影响。没错,这真是荒谬极了,但这就是人生。有一次在一个愚人节,我随意地对那本一点都不怎么样的作品《我,奥南,寻找自己》大大地胡吹乱捧了一番。后来那本书不但大卖,还得了全国文学奖。为了这事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但所谓的文学奖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
第三部分:脸上有疤的男人记忆(2)
“刚开始的时候,罗史伏尔是个敌人。”我说,“他代表了黑暗的力量,剧情中黑暗的一面……他是围绕着达太安和他的朋友们的恶魔般阴谋的爪牙,红衣主教暗中设的诡计,屡次让他们遭逢危险……”
我注意到其中一位女学生露出微笑,表情中带有一丝嘲弄。我猜不出那是针对我的话还是她自己的沉思产生的,她让我暗吃一惊。我说过了,我向来习惯于学生们像狂热的信徒聆听教宗圣训时般的崇拜眼神。这引起了我对她的兴趣,虽然在她一加入我们时,她那双不安定的绿眼珠、像男孩般的褐色短发早已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坐得离我们稍远一些,保持着旁观的角色。我常会邀请一些文学课的学生来参加我们的茶会,却从来没见过这位女学生。她有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清澈眼珠,几乎是透明的,和她晒得黝黑的皮肤形成对比,看来像是个喜好户外活动的女孩。她身材匀称,配上一双细长的腿,让人不禁想像衣服底下的肌肤想必也是同样地黝黑。我注意到她另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她什么戒指、手表或耳环之类的东西都没戴,她的耳垂上没有任何耳洞(西班牙人有为女婴穿耳洞的习惯)。
“……罗史伏尔是个谜样的人物,让人想了解却又永远触摸不到。”我努力把心思转回茶会上,接着说,“就像他脸上的疤一样,充满了神秘感。他代表了达太安的矛盾和无力感。达太安曾不停地追捕他,却总是错过机会;曾想杀他却杀不了,直到20年后当两人已经化敌为友时,却反而误杀了他。”
“你的达太安似乎是满倒霉的。”较年长的作家发表他的意见。他最新的小说只卖了500本,但之前光是靠用病态的假名艾米莉·佛斯特发表的侦探小说就已经赚够了。我深表赞同地看看他,感谢他即时的发言。
“没错,不要怀疑。他对生命充满热忱,但这却为他带来了不幸。即使他一生为法国皇室尽心尽力,20年来仍只是一名侍卫队中的火枪手。直到《布拉吉洛尔子爵》最后几行的结局中,他才在荷兰的战区得到了心里一直梦寐以求的元帅权杖,却立即被一颗子弹射穿身亡。”
“就像那个历史中的达太安一样。”那位演员说,他的手已经进展到女记者的大腿上。
我啜了一口咖啡,点头同意。科尔索继续盯着我看。
“总共有三个达太安,”我说明着,“历史中的达太安公爵,真名叫卡洛斯·巴兹卡思,在1673年6月23日战死于荷兰,被一颗子弹贯穿喉咙。他所率领的士兵有一半以上也跟着丧命……比起故事中的达太安,他的一生似乎稍微幸运一点。”
“他也是伽司戈尼人?”
“对,那里的路比克村现在依然存在。还有个纪念碑,写着:‘达太安公爵,1615年生于此地,真名为卡洛斯·巴兹卡思,在1673年6月23日战死于荷兰的一场包围战中。’”
“有个不符史实的地方,”科尔索边参考着他的笔记边说,“据大仲马的小说情节,故事一开始的1625年时,达太安就已经18岁了,但事实上,历史中的达太安这时才10岁而已,”他微笑得像只有教养又爱质疑的小白兔,“那种年纪耍剑太早了点吧!”
“没错,”我同意着,“大仲马修改了这个地方,好让他活跃于路易十三和黎塞留主教的时代。卡洛斯·巴兹卡思刚到巴黎时,应该也很年轻,史料中记载他于1640年时已在侍卫队中服务,只是不曾在黎塞留主教的时代担任火枪手;当他进入火枪队时,国王路易十三已经逝世了,他其实是活在马札尼诺主教的时代。在这两个真实与虚构的达太安之间,有着10到20年的差距。大仲马在《三个火枪手》的畅销之后,又续写了两部囊括法国40年历史背景的作品,后面的这几部作品就比较注重史实了。”
“关于真正的达太安有很多史实记载吗?”
“有很多。在马札尼诺主教与国政部长的书信中都出现过他的名字。就像故事中的主角一样,他在福伦德内乱时是马札尼诺主教的助手,帮助国王路易十四。他们甚至托付他逮捕和押送财政大臣傅克。他也曾陪同路易十四前往法山岛去找他的未婚妻玛丽亚·德雷莎,所以他也可能认识著名的西班牙画家维拉斯哥……”
“听起来像个普通的贵族子弟,一点都不像大仲马笔下冒险犯难的达太安。”
“别被外表给蒙骗了。卡洛斯·巴兹卡思一生都在奋战,他曾在度雷纳军团中待过,在1657年被封为火枪队队长。10年后成为火枪队的将领,曾以骑兵将军的身份在比利时带兵作战……”
科尔索边听边眯起眼来。
“对不起,”他靠向桌前,举起拿着铅笔的手来,问道,“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升为将军的时候?……1667年。为什么您会对这有兴趣?”
他露出门牙轻咬下唇,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小动作。
“没什么,”他开始说话时,神色马上恢复正常了,“只是碰巧同一年在罗马有个人被执行火刑。这是个有趣的巧合。”他看着我问,“您对亚力斯·托嘉这名字有印象吗?”
我想了一下,一点头绪也没有。
“没有,”我回答,“这跟大仲马有关系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
“没有,”他看来不太确定地说,“我想是没有。请您继续刚才的话题,您正讲到关于真实的达太安在比利时的事。”
第三部分:脸上有疤的男人记忆(3)
“他最后战死于荷兰,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和他的兵士们光荣地战死沙场。他们当时被英军包围……一颗子弹就这么穿过他的颈项。”
“那么,他从来没当过元帅了。”
“没有,可以说那是大仲马给他的补偿吧,既然国王路易十四这么亏欠他。有几本书讨论到这件事,您有兴趣的话就把书名抄下吧。一本是查理·撒马兰于1912年出版的《达太安——国王的侍卫队长》;另一本是孟德斯鸠·弗撒公爵,也就是达太安的后裔写的《真实的达太安》。我记得好像是1963年出版的。”
这些根本就是和大仲马那份手稿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科尔索却要命似地努力记着笔记。他有时抬起头来对我投出探询的目光,有时又低下头去完全忘我地沉思。那时,虽然我对那章《安茹产的葡萄酒》了若指掌,甚至于还对科尔索隐藏了一些细节,但我实在没想到这些会和那本《幽暗王国的九扇门》扯上什么复杂的关系。反之,科尔索虽然习于理性思考,却已经嗅到了一股关于这两本书之间的不祥气味,这让科尔索觉得很困惑。我现在的叙述当然是在后来所有可怕的事情都发生了以后。在这堆缠绕的线团之中,我得先忘了后来发生的事,把思绪局限于那时科尔索所能知道的事上。“了然于心,绝对保密”,这是规矩。即使是在设置陷阱时,没有规则,游戏就玩不成了。
“很好,”科尔索抄完书名后说,“第一个是真实生活中的达太安,第二个是大仲马笔下的达太安,我想,第三个就是您上次跟我提过的克尔琪尔斯·山多拉写的《达太安回忆录》中的主角吧。”
“没错,他就像个失落的环节,是三个达太安当中最鲜为人知的一个。他是个介于真实与虚构之间的人物,也就是大仲马用来创造出他笔下的达太安的灵感泉源。克尔琪尔斯·山多拉是个与达太安同时代的作家,他感于达太安传奇性的一生,所以为他写了回忆录。而在一个半世纪之后,大仲马在一次的旅行中,于马寒图书馆看到这本书,一读之下立刻知道自己能从中得到不少启发,就再也没还过那本书。”
“那么,世上还存有关于克尔琪尔斯这号人物的资料吗?”
“多着呢,尤其是罪犯的档案中。他生于1644年或1647年,曾当过火枪手和波邦·乔叟军区的上尉。在达太安那场死于荷兰的战事结束后,他就致力于撰写或真或假的传记、历史故事、法国宫闱秘闻等等……这就是他麻烦的开始了。他的《达太安回忆录》大受欢迎,在10年间印了五版,但法皇路易十四对里头关于他的皇室成员的一些丑闻轶事的描写很不高兴。当克尔琪尔斯一回到法国,就被逮捕并关进可怕的巴士底监狱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