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商皱着眉头,甩甩手。
“我以前是很强硬的,直到八岁明白了生存的道理。我从那时起就变得不那么强硬了。”
科尔索边啜着酒边背诵起莎士比亚的名句:“懦弱的人得死几千次,而勇者则更多次。”但拉邦弟不是那种几句箴言就能安慰得了的人,更何况是这种听起来不太吉利的箴言。
“事实上,我并不害怕。”他说,低头沉思着,“我只担心失去东西……丢钱,丢掉我超强的床上功夫,或是丢掉我的小命。”
科尔索懒得听他说关于自己卓越的性功能的大话,但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得容忍一下。书商接着说,还有一些其他苗头不对的事,有一些不计任何代价一定要得到那份手稿的人,加上半夜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
科尔索直起身来,充满兴趣。
“他们在半夜打来?”
“对,可是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等了一会儿,才把电话挂掉。”
听着拉邦弟述说着他的疑虑,科尔索摸摸刚拿回来的帆布袋。它一整天都待在玛卡洛娃店里橱窗下的众多酒瓶和啤酒桶之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拉邦弟沮丧地说。
“把它卖了,结束掉这档子事。看来,事情真的不太对劲。”
书商边摇头边又叫了一杯杜松子酒,双份的。
“我答应泰耶菲这本手稿要公开卖的。”
“泰耶菲已经死了,你从来就不是个遵守诺言的人,何必呢?”
拉邦弟悲哀地点头同意,像是不需要别人来提醒他这个伤心事似的。接下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让他展颜微笑的好事。
“对了,猜猜看谁打电话来过?”
“米莱荻。”
“你差点就说中了,是琳娜·泰耶菲。”
科尔索疲倦地望着他的朋友,接着一口气喝干了整杯酒。
“拉邦弟,你知道吗?”他说着,边用手背擦擦嘴,“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事情好像依照着我所看过的小说情节一样地在进展。”
拉邦弟又皱起了眉头。
“她想要回这份《安茹产的葡萄酒》,”他解释着,“也不想要什么认证了……”他又把头埋进酒里,然后对科尔索傻笑道,“真奇怪,对不对?这么快就改变主意。”
“那你怎么跟她说?”
书商挑起眉毛,说:
“我说事情已经不是我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了,手稿我已经给了你,还和你签了工作契约。”
“你说谎,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契约。”科尔索说。
“这当然是谎话!但如此一来,事情若变得复杂了,我就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就好了。而且我还可以和她一起吃吃饭,讨论一下生意呢!我是狡猾的鱼叉手,哈哈。”
“你什么都不是,你这个混蛋、背叛者。”
“对,都是英国害的,那个英国作家葛来姆·格林一定会这么说。我从小的绰号就叫做‘那不是我做的’……我没跟你说过,以前我的数学都是怎么考的吗?”他又挑起了眉毛,怀念地说,“……我一直都是个天生爱打小报告的人。”
“你要对琳娜·泰耶菲小心一点。”
“为什么?”拉邦弟看着吧台镜子里的自己,淫邪地笑着,“从我常拿书稿去给她先生看时,我就喜欢她了。她很有格调。”
“对啊,”科尔索说,“很中产阶级的格调。”
“喂,我真不懂为什么你对她印象这么差,她长得这么漂亮。”
“她或许是只母老虎呢!”
“我喜欢母老虎,尤其是金发碧眼又漂亮的。”
科尔索用手指弹弹领带上的结。
“听好了,你这白痴。在神秘的故事里面,主角的朋友总是最先死的人。了解吗?……最近发生的事就像这种故事一样,而你是我的朋友。”他对他使使眼色,“你还是小心为妙。”
他仍执著于琳娜在他心目中的完美形象,根本不接受他的恐吓。
“少来了,我一辈子也没中过奖。而且,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就算是在西部片里,为了友谊,我顶多也只肯在肩上挨一枪。”
“我跟你说真的,泰耶菲都死了。”
“自杀死的。”
“谁知道,也可能还会有人死。”
“要死就死你吧!混蛋。”
剩余的谈话就这样绕着同样的话题打转。他们又喝了五六杯酒才彼此告别,约好科尔索到了葡萄牙以后再联络。拉邦弟摇摇晃晃地走了,而且没付钱。科尔索把那根自己房里的雪茄烟蒂送给他,跟他说:“这样,你就有一对了。”
第四部分:伪书与伪书页伪书与伪书页(1)
命运?天啊,请原谅我失笑。那是愚夫才相信的解释。
——M。泽瓦科《乡巴佬》
瑟尼萨兄弟工作室
书籍装订与修缮
这木制广告牌挂在积满灰尘的一扇窗上。广告牌呈四方形,久受风吹雨打,既褪色又满是裂痕。瑟尼萨兄弟的工作室位于一栋四层楼古老建筑的阁楼,屋后的街道正对着马德里的旧区。
科尔索按了两次门铃都没有回应。他看了看表,就这么靠在墙上等待。他对这兄弟俩的习性一清二楚,这时候他们一定是在那两条街外的“斗牛士”酒吧里,一边把葡萄酒当早餐喝,一边争论着书籍或斗牛的话题。哥儿俩都是光棍,没事爱喝两杯,老爱斗嘴却又分不开。
10分钟以后他就看见他们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穿着灰色的罩衫,像是骷髅包着裹尸布一样。两人都有点驼背,看得出是因为终年埋首于书籍的工作中,做缝补对折纸、在皮制的书皮上雕刻等等。两人都还不到50岁,凹陷的双颊、因精密的手工艺而使用过度的双手和双眼,像是被手里常摸的羊皮纸同化了一样的苍白无血色的皮肤,看上去像60岁般苍老。兄弟俩的外貌极其神似:一样的大鼻子、服贴的耳朵,稀疏的头发往后梳摆、不分边。两人惟一的差别只在身高与话的多寡。弟弟保罗比他的哥哥高大且安静很多,哥哥彼得是个无可救药的老烟枪,他老是在咳嗽,还伴着喑哑的鼻音,两手颤抖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科尔索先生,好久不见了!真高兴看见您。”
他们走上磨损的木质阶梯,门嘎吱一声地开了,灯光照亮了混杂的工作室,一台印刷机旁边是个摆满工具的工作台,一些已经做好的或装订了一半的书,裁纸机、染好色的皮、做装饰用的铁制工具和其他的用具。满屋子到处都是书,一大堆以摩洛哥山羊皮、小牛皮或搓花皮革为封皮的书,有的已完工;有的还是半成品。在凳子和书架上,是一堆蒙尘、受潮而有待清理的书。空气中充满了新皮革、纸和胶的气味。科尔索张着鼻翼,满心喜悦地闻着,然后打开布袋,把他的书拿出来放在桌上。
“我想向二位请教这本书。”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求教于他们。彼得与保罗慢慢地靠过来,老习惯,哥哥先开口说话了:
“《幽暗王国的九扇门》……”他抚摸着那本书,枯瘦蜡黄的手指像在抚摸一个活生生的动物一般,“多美的书啊!又罕见。”
他有一双老鼠般的灰色瞳孔。灰色的罩衫,灰发;灰眼,连姓氏都是灰色的(西文“瑟尼萨Ceniza”意灰烬)。他贪婪地歪着嘴。
“两位以前见过这本书吗?”
“见过。不到一年以前,克莱摩尔委托我们清理特拉·克伊的20本藏书。”
“这本书当时的状况怎么样?”
“好极了。特拉·克伊先生很懂得保存书籍,20本书几乎好好的,包括这一本,只需要稍微清理一下灰尘。”
“这是本伪书,”科尔索低声说,“至少有人这么说。”
两兄弟面面相觑。
“伪书,伪书……”哥哥不悦地喃喃道,“这年头人们用这个字眼用得太随便了。”
“用得太随便了。”弟弟像个回声似地重复道。
“科尔索先生,连您也这么说,这就让我们太惊讶了。制作伪书是不付成本的,其中所要付出的努力比利润大得多了。当然啦,我指的是真正的伪书,而不是那种用来蒙骗乡巴佬的复制品。”
科尔索举手求饶。
“我可没说整本书都是假的,我是指可能有些书页是假的。有某些缺页的古书可以利用其他的正本来复制缺了的那几页……”
“当然了,这是所有行家都知道的基本功夫。但光是影印或复写那些缺页,还是真正动手去伪造那几张缺页,是有很大的差别的。那是得依照……”他继续盯着科尔索,半转过身向着他的弟弟说,“你跟他说,保罗。”
“依照这门艺术的所有规矩……”弟弟加上注解。
科尔索露出共谋的嘴脸:一只想和同伴分享半条红萝卜的小白兔。
“那也许就是这本书的情况。”
“谁说的?”
“它的主人,而他可不是个没知识的乡巴佬。”
彼得耸耸窄小的肩膀,用之前的烟头点起另一根烟。当他吐出第一口烟同时,伴着一阵干咳。但他还是沉静地继续抽下去。
“您已经有办法拿到另一个正本来比对了吗?”
“还没,但很快我就可以这么做了。所以我想事先请教二位。”
“这本书价值很高,但我们拿手的不是精密的科学……”他再度转身对他弟弟说,“对不对?保罗。”
“我们拿手的是艺术。”另一位坚持这一点。
“您听到了,很抱歉让您失望,科尔索先生。”
“二位不会让我失望的。二位高手有办法将世上仅存一本的Speculum Vitae复制,还让它被欧洲最好的图书目录当作正本收录其中……您们对自己的能力应该很清楚。”
第四部分:伪书与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