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该认得它?”那寡妇问。她的嗓音有些沙哑,看来是因为前一晚没睡好。她仍未打开文件夹来看,只是继续盯着科尔索,仿佛想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之前保留些什么。他从鼻梁上扶正眼镜,刻意地做了一个庄重的手势。他们还在礼貌性的客套阶段,所以他准备把诚实无欺的小白兔般的招牌微笑留到适当时机再用。
“不久前,它还属于您的先生,”他迟疑了一秒钟,然后婉转地说,“愿他安息。”
她缓缓点头表示同意,仿佛这样就解释了一切,然后打开文件夹。科尔索透过她的肩上浏览对面的墙。墙上挂着一幅满是五彩缤纷花朵的童画,底下签着:琳娜·拉思佳,1970…71期课程。他又望向另一幅比较小的画,银质画框,上面是已故的安立·泰耶菲在那里微笑着,右手上摊着一本畅销书。他的相貌和善,矮胖,有个大啤酒肚,看起来幸福又满足。科尔索心想,他的早逝至少也为他自己省下了不少胆固醇和尿酸的麻烦;而同时,他也以纯粹的好奇心,想像琳娜如何能从她的丈夫身上得到性的满足。这样的想像引导他在下结论之前,迅速地又瞄了一下她美好的双腿和上半身。她如此地具有女人味,让人实在很难把她和她那痴肥的老公联想在一起。
“这是那份大仲马的手稿。”她用一只红色的指甲轻敲着手稿的塑胶保护套说,“很有名的一章,我当然认得。”当她垂下头时,她的秀发半遮着脸,透过金黄色的发丝,她疑惑地观察着眼前这位访客,“为什么您会有这份手稿?”
“您的丈夫卖的,我的工作是查证它的真伪。”
寡妇耸耸肩。
“就我所知,这是真迹。”她叹了一口气,把手稿还给他,“您说是他卖的?”她沉思了一会儿,“安立很重视这些手稿的。”
“也许您记得他是从哪里拿到这手稿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是有人送他的。”
“是个手稿收藏家吗?”
“是啊,我也只知道这些而已。”
“他从没提过为什么要卖它?”
“没提过,您是第一个告诉我这事的人,是谁卖的呢?”
“一个书商,我的客人之一,等我把报告书给他了以后,他就会把手稿拿到拍卖会上去卖。”
琳娜对他又更感兴趣了,科尔索摘掉眼镜,用他皱皱的大手帕擦拭起来。他没戴眼镜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很好欺负,关于这点他比谁都清楚。当他眯着眼像只近视的小白兔时,通常所有的人都会有一股冲动,想带他过马路。
“这就是您的工作?”她问,“证实手稿文件?”
他含糊地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在他眼前的寡妇的形象似乎变得模糊不清,不可思议地看来变近了。
“有时候,另外,也包括找些古籍奇书、版画或其他的东西。我是靠这个吃饭的。”
“您收的价位如何?”
“不一定,”他戴上眼镜,那女子的身形又恢复了,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有时很高,有时很低,市场上的波动很大。”
“这样有点像侦探不是吗?”她用愉快的音调开着玩笑,“一个书籍的侦探。”
这是该微笑的时刻,他恰到好处地露出门牙微笑着。
“对啊!是可以这么说。”
“所以您是为了您的客户而来探访我……”
“就是这样,”他已经可以显得更肯定了,于是他用指节敲敲手稿,“无论如何,它是从这儿来的,从您的家。”
她缓缓地表示同意,注视着文件夹,陷入了沉思。
第二部分:死者的手死者的手(2)
“这真是奇怪,”过了一会儿后她说,“我很难想像安立会卖这份大仲马的手稿。虽然他死前几天的确有些奇怪的举动……您刚才说那位买主叫什么?”
“我没说。”
她稍显惊讶但仍镇静地对他上下打量。看来她很不习惯男人不是在三秒内对她百依百顺。
“那就告诉我呀!”
科尔索等了一会儿,那时间足以让琳娜的指甲不耐烦地在沙发扶手上敲打起来。
“他叫拉邦弟,”他终于宣布答案了。这是他的另一个伎俩,让对方以为自己赢了,事实上,对他来说根本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让步,“……您认识他吗?”
“当然啰,他是我先生的供应商,”她不悦地皱着眉,“他有事没事就会带这些愚蠢的手稿来给我先生。他应该给我收据的,如果您不介意,请替我向他要一份。”
科尔索边表示同意,边微微倾向她,问道:
“您的先生是大仲马的书迷吗?”
“您是说对大仲马?”琳娜微笑了一下,将头发往后甩,眼里闪着想捉弄人的光芒,“请跟我来。”
她站起身来,带着一辈子惯用的撩人姿态,边抚平短裙边看着四周,好像她的动作完全没有意义。她即使穿着低跟的鞋子也比科尔索高多了。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那如游泳选手般宽阔的肩膀和纤细得恰到好处的腰。他猜她大概30岁,正是慢慢地变成典型的北欧家庭主妇的年纪:变得从不晒太阳,臀部变大,以便不费力地生一群儿女。
“如果他的收集欲只限于大仲马就好了。”她边说边往一间书房内指指,“您看!”
里面所有的墙都排满了被厚重的书压弯了的木质书架。由于职业的本性使然,科尔索感觉到自己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边近身前看边扶正眼镜:《查尼伯爵夫人》,大仲马著,共八册,插画小说版本,编者文森·依巴涅兹;《两个黛安娜》,大仲马著,共三册;《三个火枪手》,大仲马著,米盖·吉哈洛版本,奥德加的插画,共四册;《基督山伯爵》,大仲马著,共四册,璜·罗森版本,艾吉尔的插画……还有四十册彭森·度特来的“罗甘波尔”;还有更多大仲马的书和维克多·雨果的九本书及保罗·费巴的几本书摆在一起,那本《驼子》有最上等的红色摩洛哥山羊皮做的封面和镶金的书缘。还有狄更斯的《匹斯威克故事》,是贝尼多·加朵的翻译本,夹在很多本巴比·奥雷维力的书和欧亨尼·苏的《巴黎搜奇》之间。大仲马的书还没完,还有《45个贴身卫队》、《皇后的项链》、《何悟的伙伴们》……
“太壮观了!”科尔索评论道,“这儿总共有几本书呢?”
“不晓得,二三千吧!几乎全部都是初版,是当时发表连载后的装订本……其余的是一些有插画的版本。我的先生发狂似地收藏,一点也不在乎花多少钱。”
“看得出来他是个真正的书迷。”
“岂止是书迷?”琳娜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容,“那是真正的狂热。”
“我还以为他对食谱那一类的……”
“那些食谱只不过是他赚钱的方法罢了。安立就像那个童话中点物成金的米达国王一样,不管再怎么廉价的食谱到了他手中,都能摇身一变成畅销书。但他真正的癖好是这个,他常把自己关在这里抚摸这些古董级的书稿。这些手稿通常都写在很差的纸上,而他就是热中于全心全意地保存它们。您看到那个温度计和湿度表了吗?……他还能把自己喜欢的作品完整地背诵出来呢!他生前的最后几个月一直在写东西。”
“写历史小说?”
“连载小说,而且是完全遵照这种体裁的规则来写的。”她走向一个书架,取了一本线装的笨重手稿。上面的字体圆圆大大的,只写在单面,“您觉得这书名怎么样?”
“《死者的手或安娜女王的侍童》,”科尔索高声地念着,“毋庸置疑,很好的标题……”他用一只手指抚着一边的眉毛,寻找恰当的字眼,“很……引人遐思。”
“而且重得像铅呢!”她接着说,边把书放回原位,“还有一大堆不合史实的描述,我可以跟您保证,这书真是愚蠢极了。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可是一篇篇从头到尾仔细阅读过的,”她怨恨地拍拍那大写的书名,“我的天哪!我真是恨死了这什么侍童和那狐狸精安娜女王了。”
“他曾想过要出版这本书吗?”
“当然了,而且想用化名。可能用什么特利司丹·隆维或保罗·弗伦提尼之类的笔名吧。他的个性就是会做这种事。”
“上吊呢?那也符合他的个性吗?”
琳娜凝视着满墙的书,不吭声。科尔索心想这气氛有点不对,也许这是她的手段,刻意装出来的,就像一个女演员在开始展现演技前的预备动作。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终于回答了,仍旧是无比的沉静,“最后的一个礼拜他变得孤僻又沮丧,几乎从不踏出这个书房一步。然后,有一天下午他把门用力关上,出了门,到了清晨才回来。我还在床上,听到了门声。到早上我才被女管家的尖叫声吵醒,那时安立已经吊死在吊灯上了。”
她现在看着科尔索,瞧他的反应。她看来并不过分哀伤,科尔索回想着刚刚看过的她先生的画像。有些时候,她的眼珠子眨着像是要忍住眼泪一般,但她的眼里始终如一,是没有半点湿润的迹象。这也不代表什么,惯于化妆的女人早已学会控制和隐藏自己的情绪了。而琳娜的妆是完美无瑕的,一道清楚的阴影映在眼睑上,更是加强了她的眼神。
“他可留下什么遗书?”科尔索问,“自杀的人通常会这么做,不是吗?”
“他可是省了这道手续。没有任何的解释,没有只字片语。什么都没有。他这样地不体贴,害我得接受检察官和一些警察们的询问。真是不愉快的经验。”
“这我就免了。”
“我想也是。”
第二部分:死者的手死者的手(3)
琳娜已经间接地下了逐客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