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深渊般的触觉哦——一夜无眠,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迫不及待地拿着赵婶给我穿过的那套衣服,向塘边的那个独立院子走去。朝阳下的水塘熠熠地闪着波光,犹如赵婶的明眸。后山坡上的竹林葱翠而浓郁,就像赵婶那般幽深。我被那片明亮和那处葱郁诱惑着,不可遏止地奔去。
两扇白木门闭合着。我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定了定神,正要抬手敲门时,忽然“呀”地一声响,门自己打开了。
赵婶立在门后,正对着我望。那面容是焕发的,却又似乎隐着憔悴。
“赵婶,我,还衣服。给——”
我把衣服递过去,我的目光却不可自抑地落在她的胸前。那是我曾经扯开过的地方,绵软、滑腻、硕大、温热……混杂的触感又回到了我的心中,它在那里骚动着,犹如一个活物。
“这伢儿,急啥子。”
赵婶一只手接过衣服,另一只手又摩住了我的头顶。我情不自禁地缩拢起身体,被融化被消解的惬意再次摄住了我。那是一个套在头上的箍,那是一个梦魇,一种魔症,让你无从挣扎,让你不得解脱。
“我我我,我去捉泥鳅了。”
猛地一扭身,我跑了。“伢儿,晌午到屋来,婶给你做南瓜炖泥鳅——”
她在我身后喊。
泥鳅泥鳅泥鳅……,那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响着,只觉得满手都是滑腻光润,满手都是胀鼓鼓的兴奋。怪了,那天泥鳅还真的挺上手,翻翻石块,探探河砂,掏掏泥洞,一摸一个有,一捉一个准。顺着河一路摸下去,待到半晌午的时候,腰里的竹篓已经有些分量。想起赵婶的话,中午做泥鳅,我就掉转头往回走。
在河湾处看到大翁家湾的房角了,我正要加快步子上岸去,忽然听到了一阵捶击声。转过河湾,就看到了赵婶。她正蹲在河边洗衣服。挽着衣袖扯着裤腿,裸露的小腿和手臂显得无比光洁滋润。她把湿漉漉的衣服摊在大石块上,长长的木捶一起一落,啪啪的声响就和晶亮的水珠一起飞溅而起。“嘿,赵婶!
〃 我向她叫着。
“哎——”她抬起头应答。一绺额发半遮着她的眉眼,她用手轻轻地抚了一下,那动作看上去极美。她说过上一次就是在河边洗衣服,碰巧看到我落水的。
我想象着她跣足裸臂额发半散,在湍急的白浪里拉我起来的情景,心底蓦然涌起一股暖意。
我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已经收起木棰,把几件湿衣服放进了竹篮里。
“伢儿,捉得多么?〃 ”多!〃 我得意地转过腰际的小竹篓,给她看。
“伢儿好本事哩,”她夸赞着,“回,婶给你炖泥鳅。”
她仿佛不经意地把手又放到了我的头顶。哦,是那样的一种触觉,是那样的一种舒适和迷醉,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我好像被罩住了,我好像被施了魔法。
我忽然生出了莫名的怯懦。
“不不不,我,回家。大伯大妈等着我——”
“瞧这伢儿!走吧,婶已经给你大伯说过了。”
我的手被捉住了,我是她捉住的泥鳅。不,在我的手中,她是泥鳅。那种泥鳅般的触觉凸显着,我随她一起离开河边,往山坡上走。我一边走,一边混乱地想,这是回村的必经之路,她早就等在这儿,她早就给大伯打了招呼,她早就做了谋划……
在熟透了的草坡上,有一片熟透了的小菜园。葱是熟透了的,熟透的还有鼓泡泡的豆角、起皱的茄子和露出黄迹的荀瓜。在一片略显干缩的瓜藤前,她蹲下身,用手一拂,就拂出了一个熟透的南瓜。她伸手去捧摘时,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胸前,乳沟深深乳峰硕大,那双乳,也是熟透了的。
我跟在熟透了的赵婶身后,步入了她的小院。
厚重的木门“呀”地一声,在身后拴紧了。墙高屋深,石黑苔青,恍惚中我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装满无数秘密的洞穴。一种探胜求奇的迫切,一种难测未知的紧张和不安,使人心跳陡然加快,手心也变得汗津津的。
赵婶就是最大的秘密,我紧紧地追随在这秘密的后面。我看着她做的每一件事,我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然而事实上,我几乎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将我几乎完完全全地塞满。
“伢儿,那边去,那边——”她对我说。
我没有听她的,我只是让了让身子,站在了她的后面。她在灶间宰泥鳅,小竹篓里的泥鳅被倒进了一个大瓦盆里,它们便溜着盆边悠然地游走。忽然,赵婶把滚沸的开水很壮观地浇进去,于是,它们便激情澎湃地翻涌起来。
“嗬嗬!”我无缘无故地笑出了声。这笑声很紧,很尖锐,有一种绷紧了的张力。
赵婶回脸看了看我。我连忙低下头,把目光投向瓦盆里。
辗转不已的泥鳅们终于安静了,赵婶歪了歪盆边,把热水控出来,再浇入凉水。然后她伸出手,在盆里抓住泥鳅们不停地搓揉。那些被抓住的泥鳅们焦躁地扭动不已,赵婶却不动声色地依旧捏挤,她那神态望上去别有一种沉稳的风度。“嗬嗬”,犹如不可遏止的逆呃,我又笑了。是那种刺激的笑,掩饰的笑,为了掩饰心底莫名的骚动和不安。
终于坐在了桌前。几盘小菜,拱围着中间的圆汤钵,钵子里是热气腾腾的泥鳅炖南瓜。我的面前摆的是什么?瓷碗,汤勺,筷子,还有——,酒盅!
“婶,我不会喝。”我惴惴地说。
“男人嘛,还能不喝酒。”她把那酒盅端起来。
或许是因为“男人”这两个字,我接过酒盅,一仰头便灌了进去。酒不辣,泛着微微的甜头,这是乡里人叫做“米馏”的家酿米酒。看上去有些浑浊不清,味道却有一种原初的甘淳。自从我来到大翁家湾,每当男人们在饭桌上喝酒的时候,我享受的一向不过是红糖涝糟蛋,那是孩子和女人的待遇。此刻能喝上“米馏”,让我不免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喝得好。来来来,再喝。”赵婶笑着,把酒盅又斟满了。
我似乎有点儿心虚地把目光投向大门那边。厚重的院门是掩实了的,院子里没有狗,鸡和猪都散步去了,小院静得像是已经被人遗忘。
我放开胆又喝下一盅。“傻伢儿——”赵婶赞赏地抚了抚我的头,亲昵地把一勺南瓜炖泥鳅舀进我面前的小碗里。
那真是妙不可言的触觉,仅仅是轻轻地一抚,我真的就傻起来。在她温馨的手掌下,我情不自禁地又喝下一盅。
“喔,乖伢哩!〃 赵婶眯起了眼,”婶也喝,婶陪你喝。“ 那个“乖”字从她嘴里一说出来,我就感到自己果真变得很乖。
我乖乖地和她碰了杯,我乖乖地吃南瓜炖泥鳅。
世故而圆熟的南瓜已经炖酥了,有一种绵软软的甜丝丝的温柔。泥鳅则出奇的嫩,含在嘴里一吸一嘬,顷刻便已融化。那顿饭吃得很神奇,吃得很陶醉。
一大钵南瓜炖泥鳅居然吃完了,一大瓶“米馏”也见了底——“婶儿,我,回去了。”我在桌前站起来。
她也站起身,像是要送我。她在我的眼前摇着,摆着,犹如风中的一棵柳。
我竭力站稳身体,然而转瞬之间却倒入了她的怀中。
我的脸伏在了一片连绵起伏的土地上,那土地有一种无所不容的博大,无所不藏的深沉。我在这博大和深沉面前紧缩着,颤抖着。她那神奇的手又摩住了我的头顶,一种沐浴的感觉自上而下地洒落,我变得湿淋淋的。
那只手从我的额头上滑下,掠过我的眼、眉、下巴和脖子,随后倏然一转,向后脊背探伸而去。我不知道我的手是怎么动作起来的,那是示范下的跟随还是无师自通?我的手像她的手一样,循着相同的轨迹,依次抚过她的眼眉、下巴和脖子,然后落在她的胸上。
似乎是一种曾经有过的奇异的触觉,肉乎乎的滑腻腻的,带着异端般的陌生——哦,那不是泥鳅么?
我的意识恍惚起来,眼前水蒙蒙的白花花的,仿佛手中抓着那条泥鳅,又一次扑进了河水里。当我清醒起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一条荡荡悠悠的木船上。
那不是木船,那是木床,船桅一样竖在我头顶的是床角的木帐杆,赵婶随手一扬,猩红的兜胸就飞挂而上,犹如一面升起的风帆。哦,她在用指尖开垦我的肌肤,在她指尖划过的地方,莫名的快感就像犁头下的泥浪一样翻涌而起。在淹没般的感动里,我深深地震撼着:世间竟可以有如此的抚摸,竟可以有如此的触觉啊!
我下意识地做着回报,我的指尖以同样的方式划过她的每一寸土地。她的口唇像春雷一样绽开,猝然落在我的口唇之上。唇和唇的触接居然如此惊心动魄,那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刹那间,我似乎回复到了婴儿期,急切而焦灼地承受着母亲的反哺。在巨大的暖流的冲击下,我闭上了眼睛。
我应该庆幸在漫长的人类进化史中,像鸟类一样口口相哺的习惯居然能够保留至今。这是一种内层的隐秘的触觉,与外表皮肤的触感比起来,它更接近于重合,更臻于汇融。那精细的触感带给人的除了莫名的欣快之外,还有无比的舒适,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惬意的依赖。
我几乎即刻就学会了回报。
那是一种相互的开垦,相互的启发。……
她把她每一寸皮肤上的触觉向我开启了,于是,我所有的触觉也都就此打开。那触觉让人感知到了生命的轮廓,生命的广度,引导着人要向生命的深度进发。
我蓬勃起来,我极想去触探生命深层的幽秘。
我注视着她,她不过三十岁吧,有一种成熟的灿烂。她泰然自若地在那里和煦地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