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门框,用力得指甲之间甚至出现血痕,流芳的苦闷抑郁实在再也无法歇止。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寂,流芳早知道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深深吸一口气,推门,外面除了芳草碧树之外,更有另一个痴心人。
“流芳……”
没有回应,流芳定眼仰看晴空,天那么蓝,云那么白,往昔种种,一一掠过。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爱情早已完结,但回首一看,才发现根本从未放下。
眼眶发热之际,远方忽然船来钟声。
“咚!咚!咚!”
每一下钟声,就好象直接敲在他的心窝。
一份莫名的感觉涌起……清丽、忧郁、出尘,他苦苦追寻的其实是一个美丽的幻影。
五年来,他一直茫然若失,随波逐流,始终无法彻悟,就是看不透这一点。
师父教过他,要清心,要屏弃七情六欲,方得成佛。
世途险恶,人生如梦……君明月问他要到哪儿去,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
由一开始,就有那么一个地方,任何时候都欢迎他,接纳他。
垂首,看着身旁忧心忡忡的阿遥,流芳平和地说:“阿遥,对不起。”
接着,他闭上双目,提剑一划。
***
夏去,秋过,冬来,天上下着薄雪,少林寺的武僧却依然穿着单薄的僧衣,守在寺门。
撑着纸伞,站在一对石麒麟旁边,修长清削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貂斗篷,只露出雪白的手,雪白的脸。
昏昏云层之下,千年古刹的肃穆清静,将他姣美如月的脸庞映照得更加出尘,除了少林武僧之外,在他的不远处,亦有另一名锦衣女子,不过,她不是站着,而是跪着。
女子贵在青砖石上,身上五彩锦袄已覆着一层薄雪,衣饰华美,却难掩苍白憔悴。
她憔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由四月的某一天起,她每天清晨就会到少林寺前跪下,一直到入夜才离开。
不论刮风、下雨、落雪,从不间断。
这样漫长地等待八个月,没有人可以不憔悴。
她跪在地上的身影,勾起君明月的回忆,他想起在很多很对年前,亦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人,拉着自己的儿子,在少林寺外做过类似的事。
他想走过去,告诉少女,她等待的只是一个虚幻飘渺的梦,身影微微一晃,却始终没有移动。
始终,梦醒、梦碎,都需待她自己领会。
多年前的君小羽就始终无法领悟……
淡淡愁绪缠绕心头之际,一名武僧见他伫立已久,走过来问:“施主前来少林可有要事?要否贫僧为你通报?”
回礼,君明月摇头,“我只是来看看而已。”
每年到少林游历的人不下千万,却很少有人会在寺门外,一站就是二个时辰,武僧大感奇怪,正要再问,一把慈和悠长的声音从后传来。
“戒业,你先下去吧。”
转头,只见寺门已开,来者正是少林方丈慧德神僧,僧鞋缓步不急,袈裟飘飘,白眉慈悲。
武僧躬身离开,君明月木然,一直看着慧德神僧走到自己身前,双眸清冷如月。
在他面前停下来,慧德神僧问:“君施主可愿随贫僧走一段路?”
君明月垂首,看着自己的衣袖,接着,不吭一声地转身。
漫天银雪,冷香渺渺,一前一后,一少一老,在薄雪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足印。
慧德神僧从后看去,只用玉笄斜插的青丝随君明月走动而飘起,雪白的衣摆在足尖前扬起,若轻云过月,如微风回雪。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风华若月,一路静静走着,看着,慧德神僧无法自己地想起年轻时曾有过的一段情。
当日的君小羽,今朝的君明月……
他禁不住叹息一声,一路默默走着,路已快尽头,看着少林山脚,慧德神僧终于开口。
“君施主,谢谢你答应贫僧的要求。”
君明月顿步,没有回头,只用冷淡的声音问:“要他回来做和尚,你觉得这样对他真的好吗?”
“贫僧老了,再过两年,就会将少林方丈的位子传给他。少林寺虽然不比外界繁华,却是一个好地方。”
“哼!”君明月冷哼一声,如月的眼瞳闪过一抹不屑,不再说话。
当日流芳看穿他的阴谋,却看不出阴谋的全部,由一入洛阳开始,他的目的就不是“正道联盟”,他们还不配,他入洛阳只是因为慧德的要求,更因为——流芳!
他并不认为流芳非回少林寺做和尚不可,却认同流芳不应该留在所谓的“正道联盟”。
他与慧德勉强算是一拍即合。只是,流芳今年才二十九岁,少林寺……或许适合以前的慧德神僧,却未必是现在的流芳的最好归处。
想了想,君明月伸出雪白的指头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转身交给慧德神僧。
“这一封信,请你代我交给流芳。”
接过信,慧德神僧白眉微微蹙起,见此,君明月勾唇带出一抹淡淡嘲弄。
“放心!只是一句话。”
说罢,他撑着纸伞于细雪之中翩然离去。
山下竹亭,头顶金冠,一身轻裘宝带的东方红日,抢出亭外迎接。
“有没有冷着?”
君明月柔顺地让他拉着,边走进凉亭,边摇摇头,答:“没有。”
“还说没有,手都冰了。”东方红日压下眉头,捉起他冰凉的手,放在掌心揉搓。
回首看着山顶上巍峨的寺庙,君明月说:“日哥,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东方红日没有抬头,只信口问道,“什么事?”
敛下如扇密睫,君明月轻声说:“答应我……少林寺,永远都只是少林寺。”
这是一片清静的乐土,不应该有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情况出现。
英伟的脸上闪过丹丹阴沉,定睛看着君明月皎洁的脸孔,好一会后,东方红日终于点头。
“那你亦要答应我一件事。”
微惑,君明月仰起螓首,他的一切早就是日哥的了,他还要他答应什么?
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细致的脸颊,东方红日压着嗓子,一字一字地说:“明月,永远只可以是我的明月。”
君明月一呆,接着,微感心虚地咬一咬唇。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这么多年来,根本谁也瞒不了谁……日哥已经看出他的心乱。
但是……其实日哥的担心是多余的。
闭上眼帘,君明月仰起头,主动地将唇瓣贴上东方红日唇瓣。
流芳说他不明白……其实自己亦不明白。
回忆之中最清晰的唯有那个雨天……他与东方红日的初遇,一切都始于那一天,那一刻,令他终生亦无法自拔。
***
俊朗的和尚跪于蒲团上,垂目,敲打木鱼,已经敲了半个深沉,始终心乱,和尚叹息一声,终于忍不住探手入衣襟内,取出一封已经收到三天三夜的信。
托在掌心上,凝看多时,他伸手拆开信封,缓缓展开信纸。
泛着清香的纸上,只有寥寥两行字。
既然一切皆空,何需再敲?
既然一切俱幻,佛从何来?
和尚微呆,一时间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君明月为什么要写这两句话给他?
出神苦思,适时,清风透窗一吹,竟将他手上的信纸卷起,一直向禅房外飞去,和尚追随而去,一直追到前庭。却见信纸竟已飞出寺墙之外,高高飘起,只怕再也追不到了。
和尚微怔,呆呆地站立树下,看着墙外的一片天空。
外面是白云苍狗,海阔天空。
忽然,和尚明白君明月的意思了。
仰首,和尚一声中第一次放声大笑,接着,用力一扯僧衣。
迸裂的衣料飞扬,人如飞鸟掠空而去。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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