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智远入狱已满一年,和所有罪犯一样,他也是早闻晨种,夕听暮鼓。可是,他既没有祈祷也没有忏悔,只借由钟声鼓声判断晨昏,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计算自己剩下的时间。
因为是贵族出生,他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狭小的囚室潮湿阴冷,天花板上蛛丝百结,虫蚁在草席间出没,入夜便听见老鼠啃咬木床的淅唆声。他所有的财产也不过一身破衣、一床破被,并许多拇指宽的竹条。破衣用来蔽体,破被可以御寒,而那些竹条则是他用来替亡故的姨父做传的。没有纸笔,他就用锋利点的石块在竹片上一点一点刻上字迹,因为工具简陋,又缺少照明的光线,一天只能刻十来个字,这项艰巨的工作持续了一年,在夏智远手上留下大大小小无数伤痕茧疤。如今刻成的竹片已经堆积如山,他担心竹书被老鼠咬坏,便把它们整整齐齐码放床上,夜里枕着这些竹片,摸索着上面的字迹悼念逝世的亲人。
负责看押夏智远的牢子为人倒颇厚道,见他是个斯文有礼的读书人,长相又极干凈清秀,不似那等粗野狰狞的恶人,便额外多看顾他。每常守夜的牢子们喝酒吃肉,他便偷拿一点送给夏智远,夏智远一概不受,只求牢子帮他找些竹片和刻子用的石头来。牢子好生纳闷:“小兄弟,你姨父已经死了你写这些玩意还有什么用?不如爱惜自己,有好吃的就吃一口,有好喝的就喝一口,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天知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你眼下自身难保就别为这些不相干的事劳神了。”
夏智远正色道:“老伯您有所不知,我姨父一生正直贤良,此番不幸遭人陷害,含恨蒙冤而死。白占对外只说他老人家通敌叛国,倘若世人信以为真,致使他留骂名于身后,我们这些做子孙的如何能安?所以我必定要另做一传,详述姨父生平于其中,使人知道他的冤屈,倘若将来有正义之士睹此传记,使其沉冤昭雪,姨父也能含笑九泉了。”
牢子见他是如此节烈的孝子,深受感动,果真不时偷拿些竹片石刀进来给他。这日又送了些进来,还包了些果子点心给他,夏智远称谢道:“老伯您帮我这些忙我已感激不尽了,真不必送我这些吃食,留着给您小孙子吃吧。”末了叹一声:“我知道我已是不中用的了,没的糟蹋了这些东西。”
牢子听说忍不住滚下泪来:“小兄弟你既然知道我就不提醒你了,再过几天你的日子就到了。趁现在多吃点好吃的,到时候才有精神上路啊。还有,你那些字都刻完了没?要还有差的,说给我,我出去找人帮你写去。”
夏智远笑道:“只差最后一点了,明天准能完工。老伯,我来这里一年受了您许多关照。报答我是不敢说了,只求您最后一件事。等我走后,劳烦您把这些字带出去。我姨父现在是有罪之人,这传记不能公开。您先找了稳妥的地方收藏着,等将来局势稍微平稳再想办法使人知晓。”
牢子说道:“你就放心,这些事我理会得,只是我也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不知这些字以后该交给谁好?”
夏智远沉思片刻:“我还有个兄弟流落在外,本来关于他的事我是决计不能透露半点的。但是您心地慈厚,所以干脆将后事一并托付于您。我那表哥名叫李世香,是我姨父的独生子,当日事发之时被我们设法送走了。现下不知身在何处,我想他迟早总会回来,日后您若见着他,把竹书交给他就是了。”
“那这位公子相貌如何?有何特征?我并未见过他,只怕将来对面走过也未必认得。”
夏智远欲要详说,忽而转念打住,摇头叹道;“算了,我表哥生性怡惰,不是能担事的人,还是由他去吧。”
话说李世香在监狱外徘徊了一上午,满心急着要进去,只苦于没有借口。若说夏智远是他表弟,必然败露自己身份,到时候不是有去无回?他心急火燎,可恨归立这会儿不见踪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臭小子,平时跟屁虫一样粘人,关键时却不知缩哪儿去了,可见也是个只会说漂亮话,实际上也靠不住的轻狂人。还是说他真不希望我和智远见面?真的吃醋了?可恶,他也不仔细想想,智远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怎么可能为了他高兴就不管智远死活?
骂一会儿归立,又开始后悔路上不该那样损他,都是男人,李世香不是不懂男人是要用哄的,不多说几句甜言蜜语他怎么肯为自己卖命。可是当时那种情况,自己实在没有打情骂俏的心情,以前吵架撕破脸的情况不是没有,归立性子倔强,面皮又薄,每次非得李世香先下软话才能和好,但这次仓促之间,李世香根本未分半点心思在归立身上,如果金亮在还可以转移矛盾,偏生他二人独处,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等李世香单丝不线时,才想起归立的好处,想道歉或是吵架连对手都找不到,只能望着监狱的高墙兴叹,别提多苦闷。
正不得进退之际,归立却牵着马慢悠悠走来了,李世香急吼吼冲过去,欲要发火只怕惹毛归立他又要赌气抛下自己,便跺脚埋怨他:“你去哪儿了!人家都急火烧眉毛了,你还到处瞎晃悠。”
归立不冷不热说:“下山的时候亮让我给嫂子带两瓶擦脸的贝殻油,我路不熟,刚找到一家铺子买到。你不是要见你表弟吗?还站这儿磨蹭?”
李世香听的眉毛又竖起来,心想他倒是把金亮的吩咐记得牢靠,我说的话就当过眼云烟。我们智远的命还不如黑皮老婆的脸重要吗!
只是再多不满这时也不好表明了,他只能沉着脸说:“你这不是明知顾问,我要能想到办法进去还会等你?你小子就会看我笑话,一点良心都没有!”
归立看他一眼,径直朝监狱大门而去,李世香紧跟着他:“你干吗?就这样大摇大摆直接进去吗?哎呀,不行啦,我们会被抓起来的!”
归立不理他,直到被守门的狱役拦住。
“监狱重地,闲人免进。”
李世香脚尖都绷紧了,头用力扭向一边,生怕被人认出来。归立却十分镇定,和气的说:“这位大哥,我们想见一个叫夏智远的犯人,麻烦您通融一下。”
狱役狐疑打量他二人一番,质问道:“你们是他什么人?见他做甚?”
归立忙说:“我们与他非亲非故,只因他在外面时借了我们一千两银子未还。这笔钱是我爹攒的棺材本,先前交我保管。我一时财迷心窍拿了去放利,谁想夏智远借去不到一个月就犯事关进来了。这债拖了一年有余,如今我爹问起银子的事,我实在搪塞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就是他现在还不出钱来,好歹立个字据我好回去给我爹一个交代。不然我爹无故不见了银子,一定会以为是我偷去胡乱挥霍了,还不恨死我?求大哥做做好事,放我们进去,我保证不会耽搁太久的。”
说着摸出一块银子偷偷塞到狱役手里,更笑道:“小小意思,大哥拿去打点酒喝。”
那狱役十分欢喜,只嘱咐他二人速去速回,不许多做停留。
李世香顺利进入监狱,对归立好生佩服,小声说:“看不出你小子还有两把刷子嘛,行贿就罢了,难为你编得出那番话。不是我亲耳听见,断不会相信是你说的。”
归立淡淡回答:“我哪儿想得到,都是亮教的,他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钱送到了,谁管你找什么借口。”
李世香嘴角挂了一丝嘲弄,“金亮还真是你的狗头军师,你对他言听计从,对我就小肚鸡肠。”
归立知道李世香存心找茬,再不理会,李世香跟着牢子走到智远的囚室前,里面光线昏暗,几乎目不能视。那牢子好心找来一盏油灯,朝铁拦里喊:“夏兄弟,有人来看你了。”
夏智远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听人呼唤才睁开眼睛,一眼便看见呆立栏外的李世香。惊讶间狠命将眼皮揉一揉,再一睁眼,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世香见表弟面黄肌瘦,蓬头垢面,一年未刮胡子,嘴边和下巴已长得乱草丛一般,比分别时憔悴沧桑了许多。他心酸心痛,也不知该从何处开口,等牢子去后立刻失声痛哭,抓住铁栏大放悲声,说道:“智远你好狠心,为什么要瞒着我,要不是我碰巧见到管家老伯,还不知道糊涂到什么时候呢。”
夏智远却背过身去,似是不愿被他瞧见自己落魄模样,只平淡的说:“这是姨夫的意思,他盼望你能逃过一劫,我也是替他完成心愿而已。”
李世香哭得哽咽难平,反驳道:“你以为你把自己搞得怎么惨我爹就不伤心了吗?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我一块儿逃走?为什么留下来等死?”
“我不能走的,姨父没有别的子女,我们两个总有一个要留下来给他老人家送终。你别伤心,我一点都不后悔,真的,我一直希望做姨父的儿子。有生之日能再见你一面,我很高兴。”夏智远回头微笑,眼里是流连不尽的眷恋。他还是老样子,稳重温厚的神态一点没变,可眼眶下面那虚弱引起的黑眼圈叫李世香看了心疼。
“快走吧世香,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白占还在追杀你,你不能在信阳久留。”
“我走了你怎么办?要走一起走,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你拿什么救我?别傻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我们应该顺从天意。”
“可是老师以前教我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是好人,我不信老天会这样对你!”
他们都试图说服对方,可谁也没有成功,油灯已快油尽灯枯,狱役前来催促。
“什么卖儿卖女的话讲不清,人家都快做鬼了,你还逼人家还债?留着下辈子算不行么?”
李世香含泪央求道:“你再让我跟他说几句话,他是我的——”
夏智远恐他露出马脚,高声说道:“官差大哥!这个人我并不认识,麻烦你快领了他去,我实在被他吵得头疼。”
李世香一惊,志远已换了一副神态,那冷酷的表情他见过,和当初设计逼自己离家时一样。
“智远你——”
一直坐在床上的夏智远已快步走上来,隔着铁栏抓住李世香。
“你快滚吧,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已经没几天日子好活了,你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