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回家后,立即把暴发户给他的赔偿金分三份,一份最多的给母亲,另一份留给自己,最少的一份打算给时常关心他的二姐。
可是当母亲看见那叠钱时,终于承受不了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带给她的这种打击,气死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漆漆的晚上。诗人带着对母亲的忏悔和对前妻的愧疚,带着再次苏醒的对文学的狂热追求,带着忧伤和不羁,在他二姐忧戚的目光中,告别了家乡,闯荡到京城。他先是在文学院读了一年书,后租居在一间冬冷夏热,昏暗又充满霉味的小破屋里,忍受着难以承受的寂寞和饥渴,整日整夜里在老鼠的陪伴下编故事写小说、写诗歌。
诗人有时一连几个月都不出门,有时十天半月也找不到一个和人说话的机会,就算去超市买东西也不需要张口说话,有时在深夜里他怀疑自己变成了哑巴,寂寞和恐瞑难抑的他,便像个神经病人一样放开喉咙大声唱歌。他是为了故意惹恼邻居,好让邻居们出来骂他,他好借机张口说几句话。有时小屋里没了煤气,他就像原始人一样吃生的东西。
他以为自己一定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天才,愿意相信“天才就是长久的忍耐”。他以为只要经历了岁月的洗礼,饱尝了人世的沧桑,总有一天他创作的惊世之作定会轰动世界文坛。然而他忍饥挨饿、辛辛苦苦、呕心沥血,用了三年心血才完成的一部得意之作,却被所有的杂志社和出版社拒之门外。他得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必须先出二万元钱买个书号,才能出版自己写的书。诗人这时才猛然醒悟,生活远远不是诗歌和小说。随着商品经济时代的来临,纯文学时代已经是永远地过去了。
诗人虽不惧怕厄运,但他却向往活得精彩有价值!于是决定带着他的书稿,在他生日的这一天,在他出生的那一时刻,在蒙山的龟蒙极顶——结束自己可能将永远无法灿烂的生命。可是他却真是不甘心,就这么轻于鸿毛地去赴死呀!而且在临死的时候还被人骂,尤其被骂作无聊,尽管他确实无聊。
舒卉满脸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虽然他脸上带着难忍的悲哀,看起来是那样的落魄,穿戴上又显得那样穷困潦倒,急促而苍凉的声音里充斥着悲怆和激愤,但他的眼睛里却全是真诚地渴望着被理解的神情。
“对不起,对不起,真、真对不起……”舒卉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算了。”吸烟鬼面带沮丧地说,“一个要死的人了,挨了骂也是死,没挨骂也是死。刚才我真不该那么认真,害你、害你差点就从这儿掉下去。”
“对不起。”舒卉再次真诚地道歉。
“唉!”吸烟鬼叹道,“你不要再道歉了。其实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只是我真的不愿意在临死之前还要向一个陌生人道歉。”
舒卉对眼前的男人充满了同情,也被他讲的故事深深地打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涌在心中:“不不不,是我、我该道歉,是我对不起你。我、我现在就收回那句骂。”
“你不知道,我为了不压抑在死前最后袭来的一次烟瘾,在火车上我便开始猛吸起烟来,结果差点没被整节车厢里的人把我骂死。乘警想把我赶下车,可看我已经到站了,又想罚我的钱,可是他们没有好好想一想,我这满身上哪还能搜出一分钱。”说着男人自嘲地笑了笑,“哈,我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定会被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痞子,我那样子也确实像个损人利己的痞子。可我硬是坚持着没有掐死我、我的烟。哼!因为那烟钱是我卖血换来的。我用血换来的钱,除了买了来这里的那张车票,还买了那包烟,唉!我能把用血换来的烟白白浪费掉吗?就算是再挨上一千句骂,我也要在死前把最后一支烟抽完!只是没想到,已经倒霉透顶的我,死到临头的我,还被你骂了一句。唉!”他自顾自地连珠炮似地说着,舒卉终于认出了这个让她有点面熟的男人。
“哦,原来是、是你呀。”舒卉终于第一次展出笑容。
“我?你……”吸烟鬼没有认出舒卉。
“在火车上时,我就坐在你附近。”舒卉显得很高兴地说,“你知道吗,我就是被你的烟熏得中途下了车,才来到了这儿的。”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是吗?当时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无赖吧?”
“嗯,不过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在火车上突然猛烈地吸烟,我就不可能在这儿下车,我就会和这座秀美的蒙山擦肩而过了。”
“难道说你原来没、没打算到蒙山来?”
“是的,我在火车站随便从一个票贩子手里买了一张车票。想先离家远一点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没想到你的烟,把我熏到蒙山上来了。”
“这么说,咱们还算是有点缘分了。”
“也许是吧。”
“那我挨你的骂也是活该,谁让我把你熏到了这里。”他显得很豁达地说着,像是有意要把气氛调和得轻松一些。
“不,我能来这里,应该谢谢你。”舒卉真减地说。
“那么说说你吧,你真的不能原谅他吗?”
“是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唉!开始,我也想一了百了,还想杀了他和他同归于尽!你真的是无法想象,我当时几乎是发疯了。可是你知道吗?我有儿子,我有儿子呀。”
一阵无言的沉默过后,吸烟鬼又问:“那么现在呢,现在还那么想吗?”
“不了。自从我来到了这空旷而又高远的蒙山极顶,内心也变得宽远旷达起来。我突然觉得一个人的那点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这世界如此之大,而生命只有宝贵的一次,我真不应该只为爱情活着,我还应该有更丰富的人生。可以说正是这不幸的现实,给我带来了新的生机。”
“唉!你说的实在太好了,可我感觉到的只是山风的寒凉和夜色的黑暗。”
听他这么一说,舒卉才注意到此时已经是夜色满山了,但月色如水,群星璀璨。于是说道:“不对,山风虽然凉,可你就没发现这山川是多么秀美吗?夜色虽然暗,可这星空有多么灿烂呀。你想,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战胜不了的事呢。”
“是呀,可是一个人如果仅仅是活着,没有活着的意义,体现不出活着的价值,岂不是还不如死了痛快。”吸烟鬼叹口气说,“我也热爱生命,热爱自然。否则我也不会选择到这里来死。但是……”
一阵凉风吹来,舒卉打了一个寒颤,吸烟鬼立即将身上的那件散发着怪味的破大衣脱下来,然后很绅士地披在了舒卉的身上。尽管他立即冻得上下牙齿打起仗来,舒卉却没有拒绝,因为她觉得她不能拒绝这份无比珍贵的善意和温暖,只轻轻地说道:“谢谢。”
吸烟鬼说:“唉!我真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刻我还能有心情对你讲出我的故事。其实,我从没打算让别人知道我的故事。反正我老妈已经走了多年,巧云,那个和我离婚后才让我爱上的女人,也已经跟了别人,两个姐姐的日子现在也好多了,我儿子也早已经化成了泥土,所以我只是想静默地离去,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此时此刻吸烟鬼还能有如此幽默豁达的心境,舒卉被深深地感动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令舒卉做出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挽留这个男人的生命。就在今天早上她不是还曾呼喊过吸烟鬼万岁、万万岁吗?决不能就这样眼看着让他死掉!何况他是这么的善良,这么的绅士,内心的激动,使她语言颤抖并有点语无伦次。
“其实,你、你也不应该遇到了挫折就想到死,其实有好多人、好多人的心底都、都有像死疙瘩一样无法化解的痛苦。何况有些事情并不是因为你的原因造成的,何必要把现实中无法解决的矛盾都兜在自己身上?又何必为了别人,甚至是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或事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呢?比如我,完全是因为别人的错误,才使我离开了我的儿子,失去了自己亲手创建起来的家。现在也正被一种痛彻心扉的痛苦包围着,难道我也像你这样,去选择死吗?……”
“不,你和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当然,虽然我别无选择,可是我也真是不情愿就这么去赴死呀。尤其是到了这雄伟的蒙山上之后,觉得渺小的我,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真是轻于鸿毛。”
舒卉热切地问:“既然这样,能不能,不、不死呢,你?”
“不死?你知道吗,我现在除了手里的书稿,已经身无分文、一无所有了,而我除了会编故事、写小说别无所长。”
“难道你就真的不怕死,你有没有想一想,万一你从这儿跳下去,没有被摔死,只是摔断了肋骨,或只把大腿胳膊什么的摔下来,那可怎么办?”
“这、这我倒没有多想。”吸烟鬼仿佛有些害怕,痛苦地叹了口气说,“不过,我、我想生命是脆弱的。估计我的生命力也没有那么顽强。”
“要是你的生命力偏偏就很顽强呢?”
“要真那样的话,说实话我很害怕、很害怕。”
舒卉望着他忧伤而诚恳的目光,想了想,说:“唉!如果你愿意,想不想听一听我的故事?”
“好吧,反正我选的那一个时辰也错过了。如果在死前还能有人和我说会儿话,尤其还是你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士,真是令我感到了一丝人间的暖意呀。”
四
于是,舒卉便向那个男人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唉!我和金川的相识,开始于一段很凄美的故事,因为它让我失去了一段,我在生命中视作最珍贵的友谊。当时我和金川虽然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但同级不同系,所以彼此并不认识。但是我有一个叫蒋红的同班同学。我们俩的性格虽然不太一样,但趣味相投,平时无话不说,在学校里我们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有一天蒋红很神秘地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