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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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史-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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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上。
  ——真是“如上”吗?
  

第04章 书耻

  我以为往事就是往事。
  我以为,我不过是个太偏执地追随着一个念想的人。我是偏激的人,这是缺点。
  我站在哲合忍耶一方,但是我一直承认政府也是一方。官府逼人压迫人;但是百姓造反
了官府确实不能退让。我知道人类有多种立场,民有民情,官有官威。我没有不允许官府实
施暴力之后宣传国法。
  从这一页往前,我依照《钦定石峰堡纪略》中,清朝大员得意洋洋的汇报和军机战报,
讲完了石峰堡故事的结尾。
  但是我没有想到:
  ——他们会伪造原始文献。
  清朝政府、乾隆本人、甘肃官吏和派遣讨伐军大将、军机处、大学士——尤其是后来编
纂《石峰堡纪略》的知识分子和文人们,由于卑怯者的行凶,由于虚伪的政治,伪造了石峰
堡陷落那一天的原始记录!
  没有合乎逻辑的最后决战。没有残酷的肉搏,也没有官军的奋勇冲杀和回民的拼命顽
抗,没有,统统没有!
  那一天回民没有抵抗。
  那一天是开斋节,回民一年中圣洁的节日。
  开斋节又叫尔德节。这尔德的礼拜,是信仰者最低限度的礼拜,一年仅此两拜。
  哲合忍耶决心在圣的功课中死。
  我最初觉察到蹊跷,是因为靖远一带有过一种传说。当地人从小便听说石峰堡在礼着拜
的时间里升了天堂。
  我曾经不信。记忆并不可靠。巧合往往不准确。官府没有必要隐瞒胜利,战争中一切都
是为了取胜。清朝皇帝没有信仰,他用不着在乎回民的什么节。打的就是这不认君臣国统的
邪教,打了胜了,对官家朝廷只有一个好字——有什么必要瞒掉改掉呢?
  兼之,历法并不难查。
  日子,是可以核对的。
  我在查检历书之前,预感结果一定会差上半年几个月。我只想试一下就算了——前一节
已经写完,石峰堡的结局已经够我激动和愤怒了。我找齐了各种历书,尤其是陈垣的《中西
回史日历》。为了不白费力,我甚至找齐了过去律历学界对陈垣这本日历的争论文章。
  查核的结果是只差一天!
  乾隆四十九年即一七八四年,阴历七月初四即阳历八月十九日。时年为回历一一九八
年,那一天是回历的十月二日。
  开斋节一般是回历十月一日。
  然而,在回历九月整整封斋一个月后,如果已满斋戒三十天,即使不见新月也可以开
斋;如果见了新月则顺利开斋——但是,开斋节即尔德节却可以在开斋后的两天内,任选适
当的日子举行。这个规定很关键。
  因为可以断定:石峰堡内困守数月的哲合忍耶回民一定是在礼尔德节这尊贵的拜功。从
七月初三至七月初五,三天内都是教法规定的适于礼尔德节的期限——他们在等着敌人,他
们已经战斗到最后一息,他们举意在尔德节圣洁的境界中飞向没有迫害欺侮的天堂。七月初
三、初四、初五,他们等着官军来成全自己。绝望的死守,此刻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希望。
  巧合的时间揭露着真实。
  官军方面对死守孤堡的回民更加恐惧。官军久攻不下,束手无策已经很久。由于打前阵
的是“土练”和“老教士兵”,还有陕西提督回官马彪——他们一定向统军大学士阿桂密献
计策:山顶堡子里的叛民是为教造反,那么一定不会缺礼尔德节拜,回民入拜便不许再有杂
念半丝,哪怕被杀也不能停拜——可以攻此一点。阿桂决定的总攻,于是定在了这三天之
中。
  《石峰堡纪略》在“钦定”之后,行文暖昧。把七月初四一日,初四至初五凌晨,初五
一日,混淆叙述。而且只字不提回民曾否礼拜、过节,是否拜中认死。这部原始钦修军事文
件集只是吹嘘官军勇猛,似详细而瞒大节。据此书说,决战是回众“向外直扑”,官军打的
是截杀突围者之肉搏大战;“黑夜力战直至寅刻,杀贼兵有千余,贼尸积满壕内”云云。但
是行文中也露着马脚。如“层层围裹,痛加歼戮”,就像是屠杀而不像决战;“官兵一拥而
上”,也透出了官军乘某时间突袭的迹象。
  只有他们杀死的回民数目,可能有所依据。
  真正可以使任何类型的人都信服的,是一个战时就在当地办运粮草的小官写下的《平回
纪略》。这个小人物没有乾隆皇帝和大学士阿桂的复杂考虑,也没有大文人监修方略的福
气。他的这本小书中,记下了决定性的一笔:
  至七月初四,值回教过年。其头目阿浑内营诵经,贼众咸伏地应听。大将军知其不备,
密令土练鱼贯而上,大兵尾后。遂登贼堡,拥入,贼众仓皇,手无器械;杀死千余,落崖死
者千余;带伤获者及千……
  堡内外积尸,付之一炬。
  这是最准确的记录。由于作家前线小官的身分和得意吹嘘的口吻,更由于他脑子里没有
复杂的政治和虚伪人道,所以他一语道破真情。
  而《钦定》的七月初四夜至初五这一时间,“力战”、还有“贼尸积满壕内”,都是伪
造。有一句值得注意的话,被《钦定》漏删了:
  初三,贼营内甚露慌乱。时闻妇女号哭之声。
  这一天是历上的尔德节正日,官军听见了回民在这一天的激动。张文庆阿訇一定决意此
日不礼尔德,等官军攻上来时再礼——这是牺牲仪式的宣布。妇女们听说了这个举意,嚎啕
大哭了!叛民们在自己终旅的终点,一片喧嚣。我们将肃穆地向往着爱人民的主,毫不反抗
地等着屠刀砍断自己脖颈。
  合乎真实的那一天已经可以判定——
  七月三日即尔德当日,哲合忍耶举意在礼拜中任官兵屠杀,终结这一场圣战。七月四
日,官军决定乘尔德节突袭,兵卒鱼贯登山后,山顶堡中立即开始礼尔德拜。两拜瓦者甫即
责任拜后,四拜副功,接着赞念真主和接都哇尔祈求。再念古兰选章,再接都哇尔祈求——
官军冲进来了,“层层围裹”。临行前告别尘世的忏悔词——“讨白”开始了;张文庆阿訇
起句:“主啊;求你从受赶撵的魔鬼中,护佑我们——以慈悯世界的真主的名义:主啊,你
怨饶我们!……”全体跪满的多斯达尼都念起来了,浊哑的声音伴着亏屈的啜泣。官兵大杀
大砍,“痛加歼戮”,“枪箭如雨”,而忏悔的讨白声不理睬他们。不仅“手无器械”,而
且心已经充满着圣洁。他们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血水淹满了破堡。他们在陶醉中跳了
崖,尸体一层层填着深陡的沟壑。没有人反抗,在礼拜中被杀是舍西德的高品,何况在尔德
节这样的圣的时刻!
  没有反击。
  只有屠杀。
  ——在这刀刃般的一线分寸上,乾隆皇帝和他的御用文人们感到了恐怖。在如此的人道
面前,暴政突然害怕了。他们企图掩盖,他们不敢触犯一个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大限。
  于是,《钦定石峰堡纪略》以伪作流传。
  直至我和哲合忍耶的满拉杨万宝揭穿它。
  我永远不愿再看那些《钦定》一眼。
  我觉得恶心。它们是“书”的耻辱。
  天就这样亮了。流着血忍着渴的穷苦农民们,就这样庄严地永别了石峰堡。七月五日的
晨曦依旧涂亮了陇东的荒凉山野。三年前开始的尔麦里,已经念完了它的最终章。十八世
纪,在中国回民们的眼睛里已经结束了。
  石峰堡几乎和华林山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回民们总能找到这种地场。苦旱的黄土高原和
黑暗的中国都太辽阔了,回民们对走出去过于悲观绝望。他们只想制造一块瞬间的神国,在
那里享受一瞬的信仰自由的滋味。
  他们如愿以偿了。
  

第05章 守密

  乾隆皇帝,这个自称盛世君主的人,发现了在大西北的某处藏着一个对手。
  他是个精明人,他觉察出,奏折里缺少他要的东西。他讨厌手下那些残民贪污的大官,
因为那些人在西北的黄土沟里疲于奔命,和对手打了半年仗也没有知己知彼。
  他觉得这个对手古怪。
  这一年他正要跨进皇清极盛世的大门坎,他不能容忍草民中出现新奇的怪物。他在前些
年处死了漂洋过海出国旅行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广东家乡的“出国犯”梁某。而西北的一个
黑影却无法被他斩决——他感到这是一个组织。
  清查在乾隆本人追逼下,进行着。
  于战前修理石峰堡的马正芳、马廷秀二人一经见于下奏,乾隆立即追问:“马正芳、马
廷秀已被阿桂等飞饬查拿,现在曾否拿获?作何审办?”
  张文庆阿訇之子张太等二人先在通渭被捕,后来义军扑城时知县王慺因为害怕,放了他
们;乾隆怒斥:“若虑其抢夺,亦当即于正法,何得辄行放送?”
  固原有马升贵者,为生计挖窖喂养牲畜,被疑为破城藏兵,捕后追究不已。乾隆一直问
至点滴,居然查出马升贵与田五阿訇熟悉之事,后来斩马升贵等三人,充军烟瘴五人。
  田五、李可魁殉教日早。乾隆追问:“该二犯尸身,阿桂、福康安曾否亲自验明,将伊
锉骨扬灰?”
  乾隆读甘官奏折中有供词曰“马明心于四十六年正法后,我听得河州有他几个徒弟,伏
羌也有他徒弟”,马上嘱咐:“留心细访河州、优羌二处马明心徒弟系何姓名,共有几人,
从前从何办理;详悉具奏。”
  田五阿訇之兄田友被俘,乾隆指示:“详悉研鞫,务得确情。”
  乾隆于各起事首犯或押入京、或已被杀之后,还嘱咐甘肃阿桂等,要他们在俘虏中搜查
“平日通同商谋,足备讯问者”,为获得新线索,“复加严鞫”。并且感叹说:我不过为着
甘肃永远宁谧,你们地方官自当能体慰我心。
  哲合忍耶的宗教组织,如飓风中的一株嫩树,被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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