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忍耶的仪式更明显地区别于其它教派。打梆子的习俗,据教史文献至少在古土布·阿兰稍
后些时的灵州银川地区已经牢固,推测它起源不晚于古土布·阿兰时期,大致不会有大的差
错。
迫害,其实不可能贯彻于分分秒秒之间。刽子手也要喘息磨刀。由于上一代——平凉太
爷穆宪章虽然百经折磨而死但并未暴露,官府公家就没有察觉哲合忍耶教统传续的坚韧。因
此,古土布·阿兰的短暂六年实质上是完成了哲合忍耶在残酷灭绝的恐怖中的喘息和休养。
这六年,在本质上的另一个特征是:它仍然属于道祖马明心的大时代。尽管道统已经第
二次易姓,中心也已经在灵州形成,但哲合忍耶第三代穆勒什德马达天的事迹仍然与第二代
相近似——他们都是十八世纪中国官府对伊斯兰信仰迫害的一种余波。平凉掌教时间长,船
厂掌教时间短,但这两位导师的使命都是一个,即维持住哲合忍耶的血脉。这两位导师的归
宿也都是一样的:既不是直接的被杀殉教并拿到了血衣凭证,也不是自然归真。他们是在守
密的举念中殉教——前者被监禁致残然后病死,后者被流放折磨中途病死。他们都没有争得
如苏四十三阿訇那样辉煌壮美的牺牲;但是他们掩护了哲合忍耶的命脉,并赋予这个生命一
种新的性格——艰忍。
吟味缅怀他们的生涯,会觉得道祖马明心的话(亲手扶植了两个领袖)确实有着预言的
滋味。
没有更恰当的总结和归纳了,没有更准确的理论来概括这两代教统的特征了——当古土
布·阿兰·马达天被朴实无华的回民们尊称为船厂太爷以后,哲合忍耶历史的早期便结束
了。十九世纪真正开始了。
第02章 早盖的房子
像平凉时期一样,古土布·阿兰一生谨慎忍让。教内传说,他甚至委屈求全,向人下过
一跪。因此教内议论纷纷。而他说:“咱们给他跪一下,他要给人类跪一世”。
此事像是描绘着当年灵州哲合忍耶的地位和处境。古土布·阿兰的性情一如平凉太爷穆
宪章,有一种忧郁和对厄运的预感。教史中记载了他对未来的一句话:“啊,磨难和忧愁太
大了”——但当时的教众们并没有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屠杀的恐怖刚刚被人淡忘,就有人
渴望兴建道堂了。这就是教内史称“盖房子”的事件。据钞本故事:
教下来向毛拉讨口唤,要修建道堂。为了避祸毛拉不给口唤。但教下再三强求,于是毛
拉违心地同意了。结果是大张旗鼓,大兴土木。毛拉的心里难受,眼前映现着灾祸。
一天,洪乐府阿訇为盖房子的地点事来见毛拉,毛拉痛苦地说道:我的老师啊,你看,
我的胡须头发都白了。他们硬说是口唤;今天要为我多修些房子,明天要为我多修些房子。
这样做,难道是为了使萌芽的种子断绝吗?
但是,对于一个苏菲主义教派来说,传教中心——道堂无论如何是不可缺少的。喘息使
人安定,一时安谧的生活(包括宗教生活在潜伏中的恢复),使人过早地乐观。在中国穆斯
林中间,特别是在他们的知识分子中间常有一种现象,那就是信仰肤浅、责任感缺乏,往往
乐观而且言过其实。怂恿兴建道堂是一种表现自己的机会;为着表现自己的虐诚,我们的多
斯达尼有时会危害自己的圣教。曼苏尔·马学智阿訇关于此事追忆道:
不出毛拉所料,在房子动工的哺礼时分,灵州公家派人来抓毛拉了。捕得迅疾,使他连
告别都来不及。
第03章 哈密瓜的传说
关于古土布·阿兰·马达天(请允许我为叙述行文的方便,时时直呼他的名字)被捕入
狱的原因,民间传说得很美。
传说原因不是因为兴建道堂(盖房子),而是由于一个偶然事件。自乾隆间开了把哲合
忍耶流放新疆的先河以后,由于道祖马明心夫人张氏刚烈的复仇殉教殉夫,以及她在伊犁河
畔拱北的凝聚力,至马达天光阴新疆已经悄悄成为哲合忍耶的一个新中心。出于对哲合忍耶
的真诚感情,新疆人尤其重视入关探望导师以及为先烈上坟悼念。嘉庆二十年左右,有一个
新疆教徒因自家种出了两个奇大的哈密瓜,便举意把这两个罕见的大瓜挑至口内送给穆勒什
德马达天吃。长途跋涉,晓行夜宿,到了甘肃。一天,他挑瓜路过一道哨卡,守卒看见这么
奇异的鲜货,便要求买下来。但是那回民不肯卖,在哨卡上,兵卒和挑瓜人纠缠了一会儿:
——挑上的瓜,你怎不把它卖给呢?
——这是我敬上的瓜,不卖。
——你还要走北京城敬上么?
——我走灵州敬上。
——走灵州你朝个啥人敬上呢?
——我给老人家敬上。
这个故事尤其这段对话,惟妙惟肖如一幅关津上的生动画面。我曾在甘肃、宁夏、新
疆、吉林四个省(区)听到过不同方言的这个故事。农民们不太喜爱传述曼苏尔巨著中的兴
建道堂说,而喜欢对这个哈密瓜故事添枝加叶,兴致勃勃。我看到的年轻人搜集的钞本中,
农民们纷纷发挥了想象,对这个朴实的小故事尽情发挥,并同时编入了献哈密瓜与献哈密瓜
干两种说法。关于哈密瓜干之说,在教内流传更盛。大都说是因回民在客栈晾晒瓜干,被
“申兆林”——这是哲合忍耶送给所有甘肃清吏的学名——的妻子闻见香味,强买不成,于
是罗织罪名,捕古土布·阿兰入狱。
哈密瓜的传说不仅仅以民间文学形式流传。哲合忍耶三大阿拉伯文藏书之一《曼纳给
布》中,正式采用此说,与曼苏尔《哲罕耶道统史传》相并立。因此,已经不能轻易取舍上
述两种传说的任何一种。
可以肯定的是,到了嘉庆二十年左右,哲合忍耶已经在悄悄活动。教众不会很多,活动
仍然绝密;但是从新疆到宁夏川的广阔天地里,那只无形无声的、仅存一丝脉息的伤虎已经
在舒展筋骨了。
第04章 充军黑龙江
现世的人很难建立一种彻底的标准。传统的、习惯的、狭隘的、奴性的、流行的一切认
识,往往左右着人们判断。我——由于神赐的幸运我有哲合忍耶的环绕;因此我逐渐从充满
受难者感情的哲合忍耶教育中培养了自己立誓坚守的认识。会有一天到来;那时的人们将认
为拷打是重罪、侮辱他人心灵是重罪、仗势行亏是重罪。中国史在那一天将被改写一遍;无
论开疆拓土的武功、无论百废俱兴的治世,都将在人道、人性、人心的原则面前重新接受审
视。哲合忍耶——这个由一群不识汉文的阿訇和目不识丁的农民组成的教派,这个一代一代
只能用死证明自己的心灵世界的信仰者团体,在那一天将会争得整个中国乃至整个进步人类
的敬重。
然而嘉庆二十二年的哲合忍耶是无力的。从道祖而平凉再至船厂,导师和多斯达尼的心
情永远是扭曲的:他们无罪,但他们自认罪人;他们每天每夜等着拘捕、等着审判、等着拷
打或杀头。古土布·阿兰·马达天于嘉庆二十二年获得的充军流放罪,与其说使他们绝望愤
怒,毋宁说使他们如释重负。他们对“公家”即国家的本质有着透彻的认识,他们懂得在中
国统治者每一刻都可以毁约越权。
由于兴建道堂(决不是一所公开的哲合忍耶传教中心而仅仅是几间回民专用的房屋),
或者是由于哈密瓜(或者瓜干)引起的冤狱,古土布·阿兰·马达天最终的时刻近了。
无法考定公家对此案的判断。能肯定的只是这不是一件所谓新教案即哲合忍耶案。再能
肯定的是,当时灵州哲合忍耶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遮掩隐蔽身分之上:
从灵州押往兰州的途中,一个名叫王爷的人来相送……他出钱派一个人把毛拉送到兰
州,要送的人转告毛拉,到了兰州衙门不要招认。
同时又安排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亲属统一口供:“我父亲是个生活孤苦的穷人。为
了解决家里的生计,他才给人们开学当阿訇。……我的父亲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种了几行树
做拐杖。我们是拄着拐杖乞讨度日的人家。”
灵州一带至今有一个传说,叫做“中闸子二爷的热依斯是拿钱买下的”。据当地乡老中
传说的一个“中闸子爷用钱赎船厂”故事,兰州公家的官吏向营救马达天的回民公开索贿。
索要银数传说不一,有人说是两千两银,有人说是四千两银。家住灵州灌区中闸的一户回民
富户决意毁家救导师,卖尽两串骆驼队和家产,然后又去“河州撒拉人”地方找到一个姓马
的乡老,两人逐村逐寺化钱粮(回民称为宗教事业如修寺募捐为“化钱粮”)——最后凑足
官吏所索要的银数,送到兰州省衙。
公家断案:流放黑龙江布盔地方。布盔,今齐齐哈尔,当年是一片不毛之地。
后来,哲合忍耶内部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般人当上教门的热依斯,靠的是宗教干
办,而中闸子二爷的热依斯,是他拿钱买下的。”由于把死罪(其实只是哲合忍耶自己认定
的死罪)赎成了活罪,中闸子二爷的大名也在教史上留传了下来。《哲罕耶道统史传》记载
了此事,但史中所记的化钱粮地方是关川一带。
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被捕和被充黑龙江是突然的,也许还是偶然的;但是哲合忍耶
做为孔孟中国的一支追求自由信仰的队伍,在遭受了屠杀、监禁、追查、强迫改宗之外再遭
受流放,却是必然的。
流放,是国家以及任何迫害者的一种特殊残民手段。它是一种残暴在某种压力之下的节
制。这种压力来自被害人的血、呻吟或沉默,也来自迫害者自己内心的恐惧。哲合忍耶把流
放称之为“活罪”;这也许是不识字的农民对流放行为的一种深刻的概括。历史上已经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