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这种压力来自被害人的血、呻吟或沉默,也来自迫害者自己内心的恐惧。哲合忍耶把流
放称之为“活罪”;这也许是不识字的农民对流放行为的一种深刻的概括。历史上已经有过
不少例证了——活着,未必是比死去更好的方式。死只是一个瞬间,活却要漫长地忍受。空
间也是这样:殉教地是没有贫瘠丰腴之分的,而流放地却不同——在那里连大自然都在对罪
人实行迫害。
清朝公家对古土布·阿兰·马达天实施的流刑,实质上和对道祖马明心家属充流戈壁或
烟瘴的行为一样,都是企图让信奉来世的人饱尝此世的苦难。这是对于精神的拷打折磨。
灵州的一批哲合忍耶教徒默默地接受了。他们抛弃了故乡,洗了纯净的乌斯里,举意追
随自己的导师。布盔,这个即使在今天也那么陌生的名字,正严峻地召唤他们前去受难。
嘉庆二十二年,共有十二位哲合忍耶教徒由牛二爷率领,拥着囚车,踏上了遥遥的东北
长旅,他们公开的身分是同案的囚犯。
从兰州到瓦亭镇的路上,毛拉的次子来探望他。夜里,在客栈里,毛拉写下了尊贵的尼
斯白提;然后对儿子说:“行亏的公家把我充军到东,又充军到西,这并没有什么。总有一
天,他们的王国要被消灭,丝毫不留!记住:他们将要威风扫地,只能遭受战争。他们的高
位要丢失,变成粪土。他们将从豪富变成贫贱!……”他的儿子紧紧地靠在仁慈的父亲怀
里。
几千里充军的路途细末,牛车木笼里的筋肉痛楚,解差的欺凌折磨,都已经完全湮灭难
考了。未来的读者也许不能理解为什么遗存如此稀少。有着相似的被迫害史的信教者,也许
会因为记忆如此稀少而怀疑哲合忍耶苦难的程度。
未来的读者和未来的人类不仅仅会因上述文化教养的原因而对我们淡漠。未来的、那美
丽来世的人们还会因人道、人性、人的心灵的神圣不可侵犯——而且这又是世界的起码契约
与道德——而对我们哲合忍耶缺乏想象力;就如同今夜的我正在因自己对流放东北的那支行
列缺乏想象力而痛苦一样。
随手检索比如《日本基督徒殉教史》,后来的编篡者简直使用不尽他收集的资料。笔
记、书信、秘密记录、墓志、甚至文物和文学作品,都保留到了信教自由的时代。我翻阅着
这本书,难言内心的感慨。那些为着信仰渡过大洋而牺牲的传教士们都是文化修养丰厚的
人。甚至我认为唯他们才是真正的学者。人死了,书活着,后来的人因为读了他们的遗书,
便相信了确实有灵魂(即我们回民讲的卢罕)还活着。
人们很难想象哲合忍耶是怎样的贫穷。
人们不会承认:由于我的出世,哲合忍耶才算有了第一个用汉文的作家。
我的前方只有几位老阿訇。他们用神秘的阿拉伯文写下的内容,只是神秘主义。克拉麦
提,是他们写作的支撑也是他们写作的对象。他们不重视过程。但是,过程不能湮灭,否则
将无人相信。
嘉庆二十二年夏,被流放黑龙江布盔地方的哲合忍耶第三代导师马达天,以及自愿追随
他的十二弟子及眷属,终于快要走完他们苦难的历程了——他们进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公元一九八九年夏。我为了实现自己几年来的举念,为了去那著名坟墓前致哀,更为了
追求一种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体验,从北京启程——我也进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景观骤然一变。
看惯了大西北哲合忍耶式的荒山秃岭不尽焦黄之后,两眼突然涌入如此浓烈的绿色便渐
渐疼痛。丘陵、原野、丛林,隐藏不住大东北无底的肥沃。当年——我想着眺望着,不禁想
入非非——古土布·阿兰·马达天流放至此时,他一定在心中嘲笑公家的愚蠢吧,风景雄
丽,遍地丰饶,夏行将尽的自然正在全盛。残民的公家,你哪里懂得哲合忍耶只是在人间绝
域的陇山周边才可能诞生的信仰呢?
车越过了一线山岗,直下烟雾蒸濛的松花江谷地。我发觉自己错了。每一分钟气温和湿
度都在增高。不久后,我已经汗水淋漓,河谷的闷热正一分分地窒息着我。此地叫做船厂。
我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溽暑。夜里躺着,黑暗也是热的。我一手擦汗,一手扇风,几
乎通宵不能入睡。
嘉庆二十二年,一百七十多年以前的这种可怕的夏天里,他们的囚车正在此地。我在苦
热的煎熬中忍受着,遐想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曼苏尔的书这样说:
毛拉到达船厂的当晚,住在店里。船厂那座寺的阿訇在那一夜做了个梦,他梦见穆圣握
住了他的手。惊醒后,他坐卧不安,不知道这梦暗示了什么。次日,下了晨礼后,人们议论
着有个巴巴为着伊斯兰充军到这里来了。阿訇便去探望……他们互道色俩目,握手间阿訇猛
地想起了自己的梦。后来,太爷对这位阿訇说,我想向你要块坟地,不知能否做到。这位阿
訇满口答应了。
马桓阿訇之祖父更写到了最后一幕。从他的记载中可知,古土布·阿兰·马达天的儿子
也在流放的行列之中:
毛拉预感自己将回归到真主那里。他把一块白布撕开,缝成卡凡(裹尸布),命令儿子
拿到江里去洗。孩子不忍与毛拉诀别,迟迟没有去洗。毛拉说:“难道你不相信我?这是真
主的前定!……”第二天他又催促去洗。孩子悲痛极了,仍没有去洗。第三天,毛拉催促
说:“你再不去洗,就来不及了!”
哲合忍耶第三辈穆勒什德马达天,穆罕默德·扎俩力阿訇,道号古土布·阿兰,于嘉庆
二十二年九月初六在吉林船厂归真于流放途中。教内尊称船厂太爷,他的拱北在今吉林省吉
林市松花江畔的山岗上。
追随他自愿充军的十二户人家,仍被清朝官府依律流放到黑龙江布盔,在彼生息繁衍成
一方之众。这就是哲合忍耶在东北大地上流传的起源。
据教内传说,船厂太爷一行流放途中,路经北京时,影响和震动了北京回民。后来朝阳
门(即齐化门)上坡清真寺成为著名的哲合忍耶清真寺,源头也溯于斯。
第05章 知的遗训
我点燃的香上,青烟袅袅缭绕。我第二遍朝着他的卢罕摊开了两掌。我的都哇尔在战栗
之中接完了。可怖的酷热压迫着,挤压得我简直忍受不到下一秒钟。汗水凝成了碱,浸疼了
我的额头。汗水又唰唰流淌而下,冲下的汗碱一直流进脖颈,流向我的胸腹。身上的长袖衬
衫泡在我的肉躯上。我像拱北上的每一个人一样,严肃地扣着袖扣,在煎烫的热气中,在这
松花江上游低谷的夏末的炎热中体味。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如煎熬,如蒸烤,分秒都那么漫长,忍受是那么难以坚持。生命
在这种形式中走着一道不尽的下坡路,如那松花江水缓缓地流淌。活着,真的比死更难。
这真是一种肌肤触碰般的感受。然而这感受能成为注明页码的史料么?我举意为哲合忍
耶书写教史。但是我缺乏如同天主教殉难的传教士留下的那种多卷本笔记集。我的手里没有
几页文字,虽然我的心里有烈火般的情感和判断。
我反复地询问。
我默默回想着我崇拜的艺术家。我在问。但是我发现他们并没有像我这样遭遇一个如此
问题。
以往,对哲合忍耶来说,一切公开宏扬的和隐而不露的、一切浅显的和机密的、一切令
世人瞠目的和被世人嘲骂的——都可以用沉默来对待。或者用高声赞颂的沉默,即尔麦里来
对待。
然而今天哲合忍耶要求我的却是:沉默的终点到了。给你口唤——让世界理解我们!
我花费了五年。在我的一篇散文中我写出了五年里我获得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
于研究对象拥有的方式中。”我首先用五年时间,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和西海固贫农在宗教上
毫无两样的多斯达尼。后来——当我四次从西海固、八次从大西北的旅途归来;当我擦掉额
上的汗碱,宁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沉思时,我觉得一种把握临近了我。我暗自察觉自
己已经触着了大西北的心。他们对烈士们的怀念久久不息地震撼着我——我默默地立下誓
言,彻底地站进了这支人道和天理的队伍之中。
波涛在徐徐抚摩我周身的肌肤。在三天里两次为船厂太爷上坟悼念之后,我跳进松花江
游泳。这是浸泡过他的卡凡布的江水啊,我竭力记忆着这流水抚摩的触觉。我是个品级低下
的人。我总是强求降临于我的克拉麦提。但是——史料依然匮乏。我似乎挣不脱现实主义。
清代有个文人叫陶保廉的,因为随父出关路经了吐鲁番,便留下了一册《辛卯侍行记》,成
为治新疆者的必读书。难道我要埋怨毁家迁往蛮荒、侍奉自己信仰的导师、忍受一路上的欺
辱毒打、把身家性命都舍到了极边流放地的那十二户农民,埋怨他们没有为我写下一本《嘉
庆侍行记》么?!
无论《道统史传》或是《曼纳给布》,关于船厂太爷的史事,我们只能说出这么多。
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历史。笔虽尽而墨未浓,我们从来没有学习过这样的历史学。
这种学问由于我们本人的亲身参加而千真万确,但这种学问是超语言的;它与感情相近,与
理性相远,它遵循的是一种难以捕捉的朦胧的逻辑。更重要的是,它要求倾诉者和聆听者都
藏有一种私人的宗教体验,它要求人的灵性。
告别船厂拱北的那一天。我感到一种可怕的重负。拱北静悄悄,矗立在绿山岗上。它知
道我的心事,我知道它的秘密。
我们默默对视,谁也不说一个字。但是我感到委屈——它多么雄伟强大,我多么弱小无
依。我怎么可能解决——人类关于学问和作家的这种根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