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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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史-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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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很大。
  四十年代在日本皇军掩护下进入包头,针对哲合忍耶这个派别调查的小野忍、岩村忍两
位,都跳不出多隆和安德鲁的圈子。西洋人尚且能让脚踩上张家川的泥,而他们只能找到在
包头做买卖的回民,再采访了两个哲合忍耶的满拉。耳听笔录,真真假假。
  ——倒是我对他们当年调查的反调查已经完成。那两位满拉介绍的只是在洪乐府,而日
本人调查一事,老人们是在洪乐府给我讲的。哲合忍耶是高声念诵的一个教派,要保守教内
机密,但更要宣传自己光荣的教史。自道祖马明心以来的一切无须隐瞒。使著作陷于肤浅和
错误的原因,永远在作者自身。
  岩村忍完全沿袭安德鲁,只知“张家川回民没有门派之争,一切都被马善人一派所占,
不许其它派别的侵润”。这些都说明,新一代穆勒什德马元章已经把哲合忍耶领上了怎样的
繁盛。
  势力发展到令“外人”注目的哲合忍耶,心情极其复杂。昔日只能吞咽下去的话语,此
刻已失去了诉说的冲动。世人的刮目相看,更阻挡了满腹心事。
  满清覆灭后的第八年,民国八年,哲合忍耶实现了震惊西北的“沙沟太爷进兰州”。
  一位作家,俗称西马营阿訇,经名阿布杜·秀库尔的人,亲历了进兰州的全过程,并用
阿拉伯文留下了一部实录,名《兰州传》。
  四月八日……他同他尊贵的伙伴们起身了,当日他歇宿在龙山镇阎盛代家,并为其干了
尔麦里。于九日起身到莲花城去,途中看见很多汉民抬着神像求雨。都跪下高叫:与我们求
雨吧!到莲花城,在关里爷的坟上干了尔麦里。十日,路过车车塬,为仁大川的殉道者干了
尔麦里;他们都是同治年间穆生花领的回民。在此一战受亏着,被杀害了万多人。十一日经
过了魏家店和通渭城,此地官民都向我们毛拉求雨。十二日到东马营,突然阴云密布,大雨
滂沱,下了两天两夜。十三日因雨又住了一天;是日毛拉去草芽沟,在(道祖维尕叶·屯
拉)家属的坟上干了尔麦里。十四日在李家堡清真寺、十五日到安定城店里,城里官民迎接
他非常敬重。十六日到甘草店,这时官长和军队随着百姓来迎接。十七到秦家崖,十八接
送。十八日进兰州,张都督和扈从抬了大轿来了,官员百姓上万人,众人踏起的尘土遮盖了
太阳的光辉。
  这就是哲合忍耶抬头的日子,忍受了一百四十年迫害之后终于出世的日子。进兰州,意
味着哲合忍耶争回了信仰的自由。现在他们要高声大赞,让《曼丹夜合》——我在本书第一
门结尾的诗——响彻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殉教的兰州城。
  穆勒什德马元章彻底地进行了兰州干办。相传他因为进城时要应酬官方,从东岗镇到老
城内是坐着督军张广建的绿呢大轿。因此他责怪自己有罪,心中不安。《兰州传》粗糙的汉
文(无名氏译)说:“他想在黑夜里探望道祖的净地,这是盼望家的福分,办道人的功课。
但他未能办到,因为住在兰州城内,城门每晚关闭。”——后来,马元章迁进了东稍门外道
祖马明心拱北居住;专挖一角门进入,以示认罪。搬进拱北的时间,或是四月二十八日或是
六月初六,挑选这一天的原因,是由于此一夜《穆罕麦斯》正好又循回到了《艾台依吐》,
这永远感动着哲合忍耶的艺术之章上。
  马元章住进拱北以后,据阿布杜·秀库尔《兰州传》阿文证实,他曾书写一联贴在拱北
柱子上:

  身近七旬毫无善状罪孽深重似黄河兰山
  虔谒祖墓惟有诚心祈祷赦佑如阿丹挐思

  这副对联,与四月八那天他从张家川宣化岗拱北动身出发时所写的另一联,恰成表里,
反映着当年哲合忍耶的特征:

  八游阿阳纯用柔术方得化宿怨而变为和平
  两谒兰山全凭主佑故能以匹夫而抗衡诸侯

  更重要的是,他确定了金城关拱北。《兰州传》说:“看守道祖太爷拱北的阿訇张九
才、他的父亲张万强,……领毛拉去金城关;给乾隆四十六年的殉道者们上坟。昔日道祖太
爷的义女赛力麦太大就埋在这里。关于殉道者的数目,说的不一样,一说三百人,一说五百
人。总之众人会同赛力麦太太,是兵马的首领,到最后,十二个刽子手杀了她们。主的惩罚
永罪于他们。……毛拉说,这是赛力麦太太的拱北,我们每晚听见的,是她和她的呼声。她
们是一切为主道出征的义女。最后毛拉给她们念都哇尔①。我们流泪着念阿米乃。”②
  金城关,华林山,东稍门,落实了兰州全部拱北,交还了自己的夙愿,悼念了一百四十
年来埋没黄土的烈士——哲合忍耶在现代的穆勒什德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大业。
  民国初年的公家,似乎以哲合忍耶为一种盟友,也许是因为毕竟只有哲合忍耶才是满清
的死敌——而兰州督军张广建也从此成了哲合忍耶在官方一系列朋友中的第一名。
  兰州,终于向哲合忍耶打开了城门。
  我知道我的读者们尚不能相信,但是我自己相信:这里确实含有不可思议的神秘。
  一切都要从进兰州开始。不是生养厮守在兰州,仅仅是进兰州。
  道祖马明心悲壮地进了兰州。
  导师马元章喜庆地进了兰州。
  哲合忍耶因进兰州而开始了漫长的古代;受迫害、被禁止、杀戮和流放、侮辱和潜伏的
古代;不会被未来忘却的古代,确实是从政府逮捕了一名吃窖水住破窑的传教老人开始的。
我的古代史已经以他的进兰州为上限。
  哲合忍耶也因进兰州而开始了复杂的现代;和平、安乐、引诱和腐蚀、变质和背叛的现
代;可能在未来消失的现代,也确实已从中国政权容忍了一名拥有几十万渴望战斗的忠贞信
徒的传教老人开始了。
  现代因为无法回顾,所以是最黑暗的。
  多斯达尼都这样想。
  于是,他们真诚地盼望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能够为他们穿透黑暗。我在自己对自己文
学艺术的前途的感情中,渐渐走近了他们的这种感情。我惊奇我们的相似,更惊奇他们那一
万倍于我的真诚。
  沙沟太爷进兰州,当时是那样地震动,致使至今兰州耆老还追忆不已。军队从三天路程
外,便开始迎接。督军在城外东岗镇让轿表示尊敬。人来如潮,争睹胜景。大西北穷苦的回
民欣喜若狂,世界真的大变了。
  沙沟太爷马元章完成了他毕生的伟业。我坚信这一件阿訇作家们写得很少的克拉麦提:
他一定感觉到了,他认为这次进兰州是自己的极致,也是终点。阿布杜·秀库尔也说到了这
一点:“沙赫毛拉的这次上坟,始终交还了真主在前世判断过的事情。”
  因为,第二年他便逝世了。
  他是一座无形的纪念碑。因为自他以后,尽管劫难还会如潮水般涌来,但是,在中国,
谁也不可能正式地禁止和灭绝人的信仰了。
  这个意义从来没有被揭示。
  就像为人们牺牲的哲合忍耶并不为人所知一样。
  但是——人道,就这样顽强地活下来了。
  



①都哇尔,最后捧起两掌祈求。
  ②阿米乃:即“阿门”,都哇尔中众人的呼唤:“你容许吧。”
  

第06章 沙沟诗草

  在宁夏川和西海固,老百姓有一种争相传抄秘籍的风习。几种抄本,虽然都没有印刷,
但却遍藏四乡。平日上寺礼拜、劳动之余摸索着能念几个阿拉伯文的人,鼓起勇气抄阿拉伯
文本。至少抄行文间的阿文的本子——有一些无名氏,不知什么时候译了一些缩写本,包括
关里爷的书。百姓们对这些抄本看得非常神秘,一般不愿借人,哪怕是同村同姓的多斯达尼
来借阅。这种抄本的流传,像是指示着什么。
  ——还不是写出心灵的体验。
  只是朦胧的、表现心灵的一种意识。
  我放浪于他们的风土和故事,也放浪于这种奇异的文学之中。
  我判断和体会。
  众多钞本中,有第七辈导师、沙沟太爷马元章的一册诗词、杂感、对联和散文的合集。
这是哲合忍耶民众最信赖的汉文著作,八方争抄,处处散布,我自己就见过好几种副本。
  它主要写成于沙沟。
  沙沟的诗——它既是沙沟这个光阴的诗,又是沙沟穆勒什德的诗。
  我打开这部诗集的扉页,不可思议的一种沉重感和袭人的苍凉迎面而来。我被慢慢地吸
引住了。

  遨游西北四十春,苍苍白发已满头。
  回思畴昔遭大事,年方弱冠无知识。
  妇女尽节激义愤,主圣眷佑脱困危……
  太平景象虽光冕,有名无实类杭柑,
  日事无益神空耗,光阴似箭甚堪惜。
  齿落腰疼吾已老,深忧后人难继余,
  愿主假年遂素志,完全遗嘱见先君……

  如此沉重的心境,吸引着我进入。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深深地警惕着和平。我觉得自
己似乎无意中攀住了一道门,看见了门内藏着的一颗鲜活心灵。

  午夜恐惧霓云降,半生负罪何以赎……
  已坠暗世合泥期,罪孽深重祷难达。
  长夜漫漫何时旦,尝盼东方两眼穿。
  日诵罪己唱悔段,哀求上帝施白恩!

  这种七言长歌,在沙沟诗集中数不胜数。他似乎常常有需要一泻千里地倾诉的时刻。他
倾诉时使用汉文七言,一气百十余韵不绝。他喜欢评论史事,指点英杰,引用典故。但是,
我牢牢地凝视着他的——悲凉:
  道友公私均整理,主圣教道则振兴,
  唯恨未饮三湘水,深感弗登周武山。
  午夜思维性焦躁,朝夕忧虑心神驰,
  身虽衰老志耕钓,常惧还矢恐无期。
  陇山既老一世雄,滇池何生百代英!
  晨昏祈祷鲜感应,罪孽深重难格天……

  他的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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