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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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史-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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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锚。
  你知道我的告别和依恋难解难分。我已经淡漠一切。哪怕穷愁无路前途全断,你知道我
会凭想象你过活。
  你是不灭的。草原在你趾尖褪化,沙漠在你脸上新生。
  我只是像每一个穷人那样,只有走进你才能心安。我只是像那个断腿牧人,只求找几只
羊放牧。我只是像那个瞎眼回民,只求进一个寺跪下。
  我的热土,我的北方,我的大陆!我知道你从五十年前就等待着我,我知道你在二十年
后还能记挂着我。别人嫌你穷,近在相邻老死不往来,我却从千里之外投奔了你。别人易遗
忘人去情移,我却对称始终不渝。
  你正是你,严父一般三番五次阻挡我。你以迷人风景和严冬酷暑对我考试。用虎穴般的
危险,用沉默和禁忌,不向我显示真情。
  而我正是我,大陆之子和北方之子,草原义子和回族长子。我遵循着一种约束,我坚信
我的使命——我进入了你,无鱼的旱海,无花的花园。
  于是大雪为我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了
  镫鞯的击碰铿锵,天山的蓝松白雪,都为我合奏,让我独自倾听这大陆的音乐
  你这大陆,你这只要触碰一次便使人堕入苦恋的热土,你这苦难者的真境花园!
  古时的拜火徒,就是这样蹈火么?
  旱海的落水者,就是这样沉没么?
  请你作证——
    我没有抓住火中的金子
    我没有捞取海底的珍珠
  请你作证——
    我确实找到了你
    我确实两脚泥土
  请你作证——
    你广袤不尽的山河
    确实是我灵魂的宿地
  别了,路已尽头,你已应允
  别了,我的大陆
(二)
  你是拨转地球的那个支点,自从有了你的支撑,我的内里便不弯不断。其实应
该有一支完全献给你的歌,其实应该单独为你写成一部别辞。
  但是我学习的是乌珠穆沁和西海固的方式。我留心过,他们比掩饰痛苦更习惯
地,掩饰或者轻视这一类表示。不要说时尚,不要举例——你不可能比我更清楚,
你不可能直接从一个放羊牧人或者回族农民口中听见那个词。‘‘
  潜望,永远是黑暗的深沉的
  力量,仅仅只从你那里输入
  你是神奇的‘‘
  每逢我吮吸时,我没有告诉你真实的本质。我在心在意,我如同举礼。我在感
受着自己被滋润得活泼时,我想——牧人该去风雪中驰骋了。我在脱离了枯萎能够
活到明天时,我想——回民该去山峁上割麦了。
  忘了么,那险山恶岭环抱正中,一块平川地当心有一株黑色的大树。大雪涂抹
着,千山万壑的白雪都围着这一小块净地,而这一小块晶莹之中矗立着那棵骄傲的
黑柏树。
  忘了么,那艰难的孤旅开始时,你看破了我的危命。我拒绝了茫茫世界,我只
向你一人强求。那时你尚未看到今日的辉煌,便向我刺血为誓。如今——凡在我眼
中的胜利,都有如血的红色。
  忘了么,那遥遥快要逝尽的、我们艰辛的日子!那数不清的劳苦,那伴着劳苦
的数不清的激动!我如一面水中的旗子,借着你不沉的船,变成了高扬的帆。劈开
了风浪——我曾经自豪地高喊过。浸泡着咸水——你却从不诉说。‘‘
  你应该感叹你的消耗呢,
  还是该赞美我的牺牲?
  你若再生
  是选择安宁的定居呢,
  还是重新担忧着飘泊?
  你仍然容忍——我掀起的波浪么?
  你重新肯定——我独有的意义么?
  ——我使你憔悴和衰老。我使你激动和希望。我使你双重
    地痛苦。我使你永远地骄傲。有一天我会猝不及防地
    使你失去我,连你也预感到了——这是提前的告别
    时刻
  我们终于摒弃了那些话语
  和谐终于打通了喧嚣岁月
  你依旧默默不语,像我感动的那样
  我依旧如同孩子,像你喜欢的那样
  警号闪烁着
  它猝不及防
  别了,我的女人
(三)
  当我转过身来,面对了你——
  我的朋友啊
    太阳照耀得每一个角落都炎热了
    皎洁的银月清辉轻轻抚摩
  唯有你,才是众多的希望,虽然我看不见你。我只能从几
    个人的动作和神情中
  猜出你的存在
  并说你属于我
  你是曾经被人类迫害的犹太人
  你是不戴眼镜的蒙古人
  你是不伸懒腰不听大鼓书的中国人
  你是大草原凄冷雨季里的白发额吉
  你是盘山脚下看守水闸的壮工仲祺
  你是那带镣挣扎的汉族姑娘
  啊,异族——
    我喜爱以异族之身任人考验
    我的故事,就是一连串外乡人的传说
    你没有发现这秘密么
  你住在我憧憬的帕米尔极顶之下
  你曾经显化成一座透明的黑石山
  襟线浑圆,遍体晶莹,漆黑高贵
  你压住了、埋藏着一个出口
    我曾说一切音乐都出自那个源泉
    对一个中国人,音乐的打击多么凶猛
    对一个回族儿童,音乐是起死回生
    我哪里知道——
  那时,我多么危险地进了洞口
  你异族情调的曲子是我的征服者
  那不用解说就使人战栗的音乐啊
  异族,异族——
    我顽固地向着你跋涉毕生
    我从来不说也有过的隔膜孤独
    你只记得我的快活么
  我比犹太人更敬重你,率领驼队和老弱走出砂砾荒漠的摩西。回民百姓亲呢地
称你“穆萨”——哪个称呼更接近你呢?
  人间内外,史前史后
  再也没有更伟大的思想体系了
  科学和文学——
  如两条鞭子把我驱赶得离你更近
    一神,一神,拯救你我的一神
    阿米乃,阿门,统一你我的祈求
  我比一切画家更热爱你,梵·高
  我比一切党员更尊重你,毛泽东
    黄河从孟达峡跌撞冲出的时分
    我谴责石崖给他的疼痛
    大海涌动时
    我说:我理解你。这不是什么潮汐
  我一刻也不与你的朋友们为伍
  我只是风
  怀念着你疾疾飞行
  你在倾听——我使用的这些语言么
  它们此刻剥露着诞生时的本义
  你是我真正的知音
  当你锐利地照射时
    我的空白,我的晦涩,我的原意,我的双关语和隐喻,
    还有不言和缄默
  都向着你裸露了
  如号哭的婴儿出盆
    难道人真听得懂母语么
    难道人真听不懂异语么
  你赐给了我如此颤抖悦耳的初声
  你鼓舞了我如此深藏不露的真情
  世界能够缺少了你么
  知识和真知来自你,开创和先行始于你,体验和记录由你完成——你指给了我
正道
  你是冰天雪地里借给我牛、送给我一盆黄澄澄小米度灾的,白音图嘎的邻居额

  你是塔城地方把我错认了蒙古哥哥的、那个小山羊般在十三世纪的叶迷里城墙
上蹦跳的、可爱的厄鲁特小姑娘
  你是喀什噶尔街头永远拨弄着琴吟唱的、那个让人难忘的维吾尔男子
  你是木扎特河边、淋着雨给我捧来一铜盆酸奶子的哈萨克老大娘。你的牛粪全
湿了,没有办法给我烧茶。你奇怪地凝视着我,喊了一声:“巴郎姆”——我的孩

  你是我一直倾听的那个歌王,你引导了我很长一段求知之路
  你是尚不会歧视黄种人的黑人
  你是骑马走上阿尔泰的雪峰,在整整一道山脉的阳坡岩壁上雕刻的游牧艺术家
  哦,朋友们——
  很久了,没有人又这样呼喊你
  而且竭尽全力,如婴儿嘶哭
  仅仅因为我的呼喊,我告别的呼喊
  中国向你回答了
  你不要说,它微弱,会消失
(四)
  你是谁?陌生的你,背影的你,隐遁的你,不可思议的你,告诉我——你是谁?
  长河消失在暮霭里了
  银月初升了
  连悲怆的山谷和断土崖都一片清纯
  连丛丛野树,都显露了枝叶
  你是谁
  你把四片叶子,藏起了三片
    你用一片残叶,搅起山崩上的大雪
    蒙蔽了我的视界
    那时的我不知道真情,一如孩子
  你曾经站立在哪一座高山顶端,藏匿在哪一个崖坎里,你躲在那弥天大雪深处
  你残酷地不为我显现
  难道我不是——孩子
  你洞知一切。但是你牺牲了
  如同西海固的干山万壑塌陷崩裂
  你死了,屹立着,面容不改,徒有伤疤
  我追不回五十年无情水的岁月
  我问不出五十年机密事的细情
  那一天,我的心里布满阴霾
  于是沙沟白崖也都铅云密布
  强忍着男儿泪,我跺跺脚走了
  沟里咚咚,天穹也闷然有声
  突冗地暴雪泼洒而下
  那一日昏天白地漫卷狂飞的大雪啊
  我的都哇尔灵了
  我欲哭无泪
  我麻木着
  拾起了另外三片枯干的树叶
  你使那三片隔了几年才合上前一片?
  你造化了天书般难猜的纹理,四片叶子上没有一丝破绽。我难道能行么!——
我忿忿地怒吼着,酷如一个沙沟汉子。我——认识一切文字,我甚至认识你在那叶
片上留下的草体经文——
  ——Ya,Mola,ya osi
  ——啊,我的主人!啊,我的搭救者
  但是我不能解读树叶文
  尽管你
  让一个西海固的农妇,血溅泥屋,用女人的一丝力气杀死了一名官兵。她死了,
灵魂追上了沙场的丈夫。我来了,四片树叶上漶着她的血印
  哦,有谁来搭救我
    谁能教给我树叶纹理的语言
  你为我唤来——主人啊,为我唤来
    世上的全部森林吧
  你隐遁了,仿佛真地等待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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