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林志安才重新开始和我说话。那天他开着车,我们在宽阔得如同一个巨大坟场的北京城,漫无目的地瞎逛了四个钟头。四个钟头里他一直在不停地说话,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真话已经被压抑得太久,终于选择今日,来了一次彻底的喷发。
“我和小惠,17岁的时候就出来闯荡了。她的真名当然不叫林嘉惠,至于叫什么,现在已经一点也不重要。那时候很幼稚,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500块钱,以为大城市就是人间天堂。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汽车来北京,小惠一直不停地晕车,吐,我为了她和周围的人打架,从一开始是这样,到后来也是。”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架?”话一问出来,我马上后悔自己的白痴。
林志安笑了笑。“她太漂亮了。在夜总会唱歌的时候,总是有人打她的主意。那时候,我们很相爱。她是一个单纯的好姑娘,真的。说到底,是我连累了她。”
“你怎么连累她了?”
“我那时候打架不要命,把道上一个老大的儿子打残了。我们只能逃跑,没有一分钱,能跑到哪里去?最后饿得绝望了,小惠说,这样不是办法。她走了,两天以后回来,趴在我怀里大哭,大哭……她的哭声,我永远忘不了。”
林志安面无表情。我浑身一颤。不用再说,我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
“然后,我们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现在,你如果去通县的派出所查,一定还能查到我们的案底。要真是杀人放火,倒也好了。但那是耻辱,是让人一辈子都抹不去的耻辱,你明白吗?”
“那现在,你们总算熬出头了。祝贺你们。”沉默了半晌之后,我真心诚意地说。
林志安摇摇头。“小勤,你不会那么天真吧?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代价。能有今天,小惠付出了她的代价。现在的她并不自由。你看她很风光,一套首饰就能让很多人吃一辈子,其实,那些并不归她所有。她还是一无所有。”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她好,不求回报的人,也只有我。可是我觉得很累。我曾经希望能一辈子对她好下去,但是不行。”林志安忽然猛踩一脚刹车。“她想要忘记以前的生活,变成另外一个人。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她疯了。”
他想了想,又肯定地说了一句。“她是疯了。”
林志安深深呼吸,他以为自己很平静。实际上,他的眼泪已经不停流下来。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男人流过那么多眼泪,我心酸地想,他一定是真的很累了。
所以,当林志安最后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就没有拒绝。谁说我们没有真的喜欢对方呢?我们是通过谎言认识的,可是,在那一刻,当我衣冠不整,狼狈不堪,而他把头靠着我肩膀,我们向彼此展示的,是最真实的自己。那一晚我们恋恋不舍地分别,林志安的吻轻轻落到我鼻尖的时候,有一刹,我几乎相信,我重新得到了幸福。
第二天,我收到两个包裹。一份来自林志安,一份匿名。
我想了想,先打开了林志安的包裹。一抖开,哗,我惊叹,是一条华伦天奴的白色长裙,是所有女孩梦想的那一款,还有一张小卡片,林志安的字写得不算漂亮:小勤,你的裙子坏了,这是新裙子。
他真的把我当公主。
我穿上这华丽过份的裙子才打开第二份包裹。
包裹包得很严,我拆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会是定时炸弹?我心里嘀咕。
不是,包裹完全打开来,是一大堆扎得严严实实的报纸,你能想象到的所有报纸,在娱乐版,头版,醒目的位置,刊登着昨天自助餐厅里的一幕,林嘉惠耳光甩向我,嘴角里不屑地逼出一句:“婊子!”
我告诉自己,不能看,看只是徒增烦恼,不能改变任何。但是我一张一张机械地翻开,还好还好,记者们的闪光灯大多对准高傲美丽的林嘉惠,甚少照顾到我这被打翻在地的失败者。我不停翻,直到翻到一张,头版,几乎半个版面,我倒地一瞬的照片,裙子撕裂,露出一大截文字工作者特有的赘肉横生的腰……
我尖叫一声。
那一天我没有开门,没有下楼。关掉电话,关掉电脑,冰箱里还有一点点西米露,是我一天的口粮。
其实我心里清楚事情会是这样,林志安昨天也再三给我打气,但是当这些报纸真真实实摊在我眼前,当加大的黑体字一张张印上:“婊子!”我才发现,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强。
忽然间我理解了林嘉惠,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包装那么一份完美无瑕的身世。就算是英雄不问出处,她那黑暗的过去,如果被连篇累牍地这样报道,最微小的瑕疵也会被放大,最无辜的遭遇也要被质疑。
她真的会疯掉。
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报道本身,并不是让我崩溃的真正原因。
我认真地看过,那唯一一张把我狼狈跌倒的照片作为头条的报纸,总编的名字上写着:张力。
我就坐在房间里,从早到晚。中途有两次有人敲门,我都没开。我感觉那个人在门外站了很久,我的感觉是对的,因为我过了很久站起身来,看到他的背影正在过马路,那个帅气到极致的人,他为我落寞的背影,我的眼泪掉下来,不可收拾。
我配不上他,我们没有将来。
《十年》 他们是爱过的不允许自己再心动(4)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才觉得恢复了一点勇气。我接上电话线,打算叫一份川菜馆的外卖。我还没来得及拨号电话就响起来。
“是小勤吗?”一个男人问。
他没说他是谁,但是我当然认得他。这把声音,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半个小时以后,我和张力约在一间咖啡厅见面。
我穿着那身华伦天奴的长裙,他惊讶地打量我。对,要的就是这效果。在你爱的人面前大可放浪形骸,在你恨的人面前,一定要时时保持光彩照人。
“张总找我什么事?”我在他对面坐下。
他端详我,确定已经开始让我不自在的时候才说:“庄小勤,你越来越漂亮。”
他叫我庄小勤,客气得不像样。
我终于鼓足勇气看回他。第一次爱过的人,面目还没有全非,却还是如同隔了一片江洋大海。
“你好吗?”他忽然换了口吻,柔声问我。
“还行。”我说。
“还像个孩子。”他叹息。
我笑:“当初你丢下一个孩子时,可有犯罪感?”
“小勤。”他说,“我有我的无奈……”
“无非是金钱地位。”我打断他。
他尴尬地笑。好半天才举起咖啡对我说:“能否冰释前嫌……我们集团正需要一个策划部主任,年薪很有竞争力,你如果感兴趣……?”
“我?”我指着我自己的鼻孔哈哈大笑,“张总您真逗。哦,对了,我差点忘了谢谢您,让我一夜成名。这种大恩大德,对我已足矣。”
“一天那么多新闻,谁会在乎谁?”张力俯身对我说,“你若愿配合我炒作,我保证你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
“哈哈。”我笑。他终于慢慢接近真话题。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逗他。
“你给我一些我想要的东西,我给你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问他。
“当然。”他胸有成竹地说,“至少我们曾经了如指掌。”
我伸出左手,竖起一根指头。再伸出右手,比划出一个“八”来。
“十八万?”他说,“呵呵,看来你现在胃口不小啊。”
我摇摇头说:“我想要回我十八岁那年的纯真。”
这回轮到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一定觉得我可笑之极,所以我耐心地等着他笑完,然后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炒些什么,不过张总的前女友。一个弃妇的血泪控诉,你们有没有兴趣策划这样一个选题?我觉得是不错的哦。”
张力涵养再好也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我笑哈哈站起身:“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我先走了。”又恶作剧加上一句,“当然现在网络资讯很发达,所以,我是不拒绝封口费的,想要打的话,随时,如果你还记得我的银行卡号……”
“庄小勤,你你!”他忽然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拜您所赐!”我轻松地回答,顺手端起咖啡泼向他。他闪避,我耸耸肩:“空的。”把杯子往地上一扔。服务生赶过来,我手一摊:“那位先生负责买单。”扬长而去。
我能听见张力在后面喊我:“小勤,你别走!”时光忽然回到十八岁的那一年,我在北京,第一次和他吵架,我拿起包要走,他只这么轻轻一句,我已转身哭倒在他怀里。但是,我知道,现在的我不能回头,我必须全神贯注地走路,不然随时都会摊掉,为了演这一出,我耗费了全身力气。
我走出咖啡屋,风吹得凄凉。张力的车从后面追过来,他摇开车窗唤我:“小勤。”
我没有转头继续走。
“小勤。”他说,“我今天实际上是想向你道歉的,对不起,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还是没有转头继续走。
他把车停到路边,下车来抓住我的胳膊。我惊讶地抬头看他,我曾经最爱最恨的人,他的面目还没有全非。
“跟我走。”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我挣脱他。
“从我那天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张力哑着嗓子说,“给我机会,我只要站稳脚根,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我的泪终于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