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漱兰把元凯的灵柩送回来了。
“灵柩?”世纬震动的看著月娘。“他怎么会死呢?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月娘面色凄然,眼中凝聚著泪。“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三岁。灵柩送来那天,你们信吗 ?竟是老爷四十五岁的寿诞。在宾客盈门中,漱兰一身缟素,伏地不起,灵柩砰然落地, 满座宾客,人人变色。可怜的老爷和太太,这种打击,怎么是一般人所能承受?老爷不相 信那里面躺著的是少爷,下令开棺,棺盖一打开,少爷赫然躺在里面……太太,太太就昏 死过去。从此以后,太太不许人说元凯死了,她拒绝这个事实,早也哭,晚也哭,眼睛哭 瞎了,神志也迷糊了!她宁愿相信元凯活在外面,不愿相信他被送回来了!”月娘看著世 纬。“这就是为什么你说了句你是陌生人,太太就更加认定你是元凯的原因,这‘陌生人 ’三个字,对太太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原来如此!世纬吸了口气。
“可是,那元凯正当年轻力壮,怎么会突然死掉呢?”他问。“他是病死的,详细情 形,我们都弄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和漱兰,穷途潦倒,贫病交迫。这也是太太 无法原谅老爷的地方,元凯走的时候,两袖清风,什么都没有带。他是这种家庭里养大的 孩子,平时都是丫头佣人伺候著的,他几时受过生活上的苦!”“漱兰呢?”青青追著问 :“她去了什么地方?她现在在哪里?”月娘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走了!”半晌以后,她才沉思的说:“傅家的女人都很惨。漱兰把灵柩送来那天 ,大概已经不想活了。她那副样子,分明三魂六魄,都已跟著元凯去了。偏偏老爷在悲愤 得快发疯的情况下,对漱兰痛骂不停。漱兰听著听著,就一头对棺木撞了去,差点就撞死 了!你们不知道,那个场面有多么惨!幸好漱兰的娘朱嫂陪了她来的,朱嫂哭著,抱著, 求著,拖著……把漱兰带走了!”她顿了顿,眼神深幽。“从此,我们谁也没见过漱兰。 十年了!漱兰是生是死,我们都不知道了!”
故事说完了。一时之间,世纬、青青、月娘、小草四人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窗外,暮色正缓缓的罩下来,黄昏的余晖,把一树的阴影,投射在雕花的地砖上,有一 种凄凉而神秘的美。世纬看著月娘,直觉的感到,她对于这个故事,多少还有些保留。“ 你呢?”他忍不住问。“我听你谈吐不俗,不像个伺候人的人,你在傅家是……”“我吗 ?”月娘脸色一暗,微微的怔了怔。“我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她叹了口气。“我也是好 家庭的女儿,和傅家沾了一点亲,只是我家早就败落了,我爹把我许配给了一个比我小八 岁的丈夫。我们家乡常常把女儿嫁给小丈夫,说不好听,就是卖过去了。我十六岁嫁过去 ,丈夫才八岁,挨了四年,丈夫才十二岁,居然出天花就死了!夫家说我不祥,克死了丈 夫,赶我回娘家,我爹那时已去世了,娘家没人肯收留我,我举目无亲,就投到傅家来, 太太收留了我……待我挺好挺好的,我也就死心塌地的伺候著太太。我来傅家,已经十二 年了呢!傅家所有的事,我都一件一件看著它发生的。说起来,太太对我有恩,所以,有 时候……她就是对我发发脾气……我也就忍了!”短短的几句话,道尽了一个女人的沧桑 。世纬对月娘,不禁油然起敬。从月娘身上,就联想到青青,从大红花轿上逃走的青青。 中国的女性,如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将永远在悲剧中轮回。青青的逃婚,实在是勇敢 极了,正确极了。想到这儿,他就对青青看去,青青仍然沉溺在月娘所述说的故事里,满 脸戚然,满眼哀切。
“世纬!”她忽然就回头对世纬正色说:“你不可以再那么绝情了!老太太叫你几声 儿子,你又不会少一块肉,有人把你当儿子一样疼著,有什么不好?以后,你再也不要动 不动就说要走,来威胁人家!”
“是啊!”小草接口说:“婆婆好可怜啊!大哥,你一定一定要对婆婆好一点!”世 纬真有些啼笑皆非。瞎婆婆的故事确实可怜,但是,自己这个假儿子,骗得了一时,骗得 了一世吗?走,是迟早的事,等到必须要走的时候,会不会再一次撕裂了老太太的心?到 那时,今日的“不忍”,可能会变成那时的“残忍”,然后,又会演变成什么局面呢?这 样一想,他的头就又痛了。
“不管怎样,谢谢你们兄妹!”月娘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你们肯留下来,真是傅 家的幸运!我们过一天是一天,希望没多久,太太就能明白过来!好了,不能再谈了,我 去厨房看看,太太今天给你炖了莲子银耳汤,是你以前最爱吃的……不不,”她改了口: “是元凯少爷以前最爱吃的!希望你吃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表示,她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
月娘走了。世纬用手揉了揉额角;看著青青。
“兄妹啊?”他说:“你到底对傅家怎么说的?”
“说你是我哥哥啊!”青青瞪著他。“不然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我从花轿上跳下来, 跟你这样奇奇怪怪来扬州!别人会怎么想我呢?”“那……”他的头更痛了。“小草跟我 们又是什么关系呢?你赶快说说清楚,免得我穿帮!”“我说……小草是咱们家的邻居, 尽受表婶儿虐待,所以咱们兄妹就……”“见义勇为,把她护送到扬州!”他接口:“是 吧?你编故事还编得挺好的呢!”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青青顿时脸色一沉。眉毛挑得高 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立刻就剑拔弩张。她挺直背脊,颇受伤害的冲口而出:“怎么 了?我说你是我哥哥,难道侮辱了你不成?上次要拿钱打发我们,我还没跟你算帐呢!我 知道了,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和小草,我们没念过书,大字不识,连根扁担倒下来我们也 不晓得那是个‘一’字,更别说要我们像你一样满嘴掉文儿,动不动就四个字四个字打嘴 里成串的溜出来……你看不起我们,你尽管去告诉傅家老爷太太,说咱们两个是你路上捡 来的……”“喂喂!你有完没完?”他忍无可忍的喊:“我说了看不起你们吗?我什么都 没说,你就大发脾气,讲了这么一大堆,你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罪不罪的?”青青更气。“听也听不懂,你就直接告诉我们,我是大麻烦,小 草是小麻烦,婆婆是老麻烦……你恨不得把我们统统摆脱了,不就结了?”
世纬怔了怔,声音大了起来:
“你这句话倒说对了!自从遇到你们以后,我就一路倒不完的楣!先是莫名其妙的跟 著你们乱逃,然后天气也变了,荷包也瘦了,头也打破了,又伤又病的把你们送来,却被 瞎婆婆抓了当儿子,弄得我困在这里走不了,你们的确是一对大、小麻烦!我实在弄不懂 我怎么会招惹了你们?”
世纬发泄完了,居然听不到青青反驳的声浪,再一抬头,发现青青眼圈红红的看著小 草,小草则抽抽嗒嗒的哭起来了,眼泪水滴滴答答的直往下掉。
“喂喂,”他心慌意乱了。“怎么回事?咱们一路拌嘴已经拌成习惯了,吵吵架没关 系的,你们可别哭啊!”
“我哭,我就是要哭!”小草吸吸鼻子,哽咽的说,“我叫你大哥,把你看得比亲哥 哥还要亲,舍不得跟你分开……原来你这么讨厌我们……骂我们骂得好大声,比傅老爷还 要吓人儿……”“我那有?我那有?”他急急的问。“我那有好大声?”
“你有!你就是有!”青青接口,眼泪也往下掉。她对小草张开了手臂,哀声的喊: “小草!别哭,你还有我呢!我是怎样也不会离开你的!”小草“呜”的一声,就哭著投 入了青青的怀抱。一对“大小麻烦”紧拥在一起,泪珠儿纷纷乱乱的跌落于地。世纬看到 自己造成这么大的“悲剧”,简直是手足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喂喂,我投降,我投 降!”他举起双手喊:“我错了!好不好?我道歉,好不好?”他伸手去拉小草。“我真 的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我疼你们都来不及了!我说话大声一点,是因为现在这个状况 很复杂,我有点头痛罢了……喂喂,你们不要哭了,我跟你们说,以后,咱们三个,要留 一起留,要走一起走!好不好?”他顿了顿,见两个女孩儿,依然哭不停,心里更慌了, 脱口大声说:“你们不要再伤心了,从今以后,你们两个就是我的责任,我一肩扛到底了 !”
听他说得语气铿锵,两个女孩子终于有了反应,停止哭泣,抬眼看著他。他对两人重 重的点了点头,满脸的“坚定”。小草一个感动,回身就把他的腿紧紧抱住,由衷的、热 烈的喊:“大哥!”她立即破涕为笑了。“你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儿!”世纬被她恭 维得有点飘飘然,发现自己的一句话,就能化悲剧为喜剧,不禁对自己的“力量”,也在 惊愕中有些佩服起来。他转眼看青青,青青斜睨了他一眼,掉头去看窗子。眼泪不曾干, 唇边已有笑意。
唉!世纬心里叹了口气。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但,眼前这个“女子”与“小人” ,却更有动人心处!
6
这天,长贵匆匆忙忙来找世纬、青青和小草。
“老爷要你们三位,上大厅见客!”
“见客?”世纬怔了怔:“是什么样的客人?”
“是老爷的好朋友裴老爷,他们一家子人全来了,听说了你们三位的事儿,想见见你 们!”
于是,世纬、青青、小草三个人,就急忙整整衣裳,出了房门。傅家庄院落很多,三 人去大厅,穿越了两层院子,刚走到前院的一棵玉兰树下,只听到那棵大树上,树叶一阵 父父,似乎有人在树上窃窃私语。一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