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个给主楼总管的条儿,我又去主楼,又是下班,又等一天,这回批了。DCK已经下班,又等一天。折腾到4月12日,我总算搬到了DCK。搬家的那天,我就在办公室和办公室之间、DAC和DCK之间不停跑,签了许许多多字,请人签了许许多多字,从这里,到那里,有一会儿我觉得我一辈子就要这么从这儿到那儿地跑来跑去了,而这里头尽是咬尾蛇的苯环式的关联、自身无法独立完成、个体之间个体与整体紧密团结而相悖,装满办公室的建筑是能够成倍扩大的物体,包含蜂群的中性的、振动的质量。我为什么要搬房呢?因为我每天去407洗澡,407住的是和我一块去过圣彼得堡的姑娘琦,我不能忍受的不是她令大家惊诧的愚蠢,而是我说她愚蠢时的过意不去,——她对我不错,平心而论,她干她的傻事,没有妨碍到我,有的事不要紧,可感到自个儿特虚伪——尤其到了要洗澡的时候,这就是个问题。过些日子我的同学从国内过来了,要是跟我住,我更不能叫他们为洗澡这么件小事制造更大的难堪,难堪即精神上的困顿,这就是个不小的问题。说白了,有时我忍不住饶舌,总要说人短长,虽不热衷于此,话仍免不了要说的。
搬家当天新的老周买回了二手的电视和录像机,由此我们能够看新闻、MTV和《东方不败》。紧接着邓成和小吴也搬出了DAC,不知为什么方便和明媚的DAC被集体性的莫名其妙无特指地、随波逐流、不完全由自主地放弃了,又也许是巧合,我们几乎在同时做出十分偶然的决定,没有偏倚的百分之五十的四次方。
第二部分:莫斯科大学重生、蓬勃、激荡和危险的四月
12号晚上我和老周去看彼得堡的马丽亚剧团在青年剧院演的歌剧,我因此穿了秋香色织锦缎暗红罗沙边的铜扣子的衣服,里头是暗红罗沙入字领玄缁衣,在地铁出口通道遇见几个少年围住两个韩国男孩,我们一愣,老周拽我掉头就走,一个孩子扔来什么划过我的脸,我们开始跑,跑到剧院广场对面的出口,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就一直跑,穿过广场,穿过票贩子。我们还是迟到了,演出已经开始了,剧院里暗而精美,我们没有声息地跑上铺红地毯的弯曲的楼梯,跑到楼上厚重的绒帘后幽暗的池座,兰灰色舞台像一潭谷里的水一样,男低音已经涨满了。我心里懊恼,因为我们迟到了,错过了开场,也错过了开场前被人看的机会,我用手背抹了一下脸。我们齐齐坐在暗处,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散场后我看到手背上有一小片褐色,从磨光的铜柱子上,我看到我的脸划破了一条小口子,我真的很懊恼。
接下来的日子,老听到一些关于有人被打的传闻。4月是重生、蓬勃、激荡和危险的月份。15日我们从新闻里看到了Skin…head,他们举起的行纳粹礼的胳膊像海浪一样,他们中还有姑娘,还有完全的孩子,脸红扑扑的,长着雀斑,我想连他也恨我,他什么都不懂,素昧平生就这么恨着,并且先说:要有恨,便有了恨。他们说要把所有外国人赶出俄罗斯。他们都带着极度亢奋的陷入迷醉的凶猛骇人的神情,塔吉亚娜说,他们仿佛喝了坏的伏特加不是酒,是毒药,什么都不管。他们在屏幕上,我们在屏幕上的俄罗斯里,我在彼得堡白天的涅瓦大街上见过他们推倒一个过路亚洲男人,猛踹几脚头后继续往前走,仅一分钟。拿破仑来时俄罗斯人烧毁了自己的莫斯科,他们曾以无比的毅力与英勇抗击德军,现在他们的绝决与狂热却裹着纹有纳粹标记的皮肤。我们看到日本使馆贴出的对日本国人的警告,由于夹带许多中文,我们的使馆又不曾有任何通知,我们就借着看日本人的。
光头党向各国使馆发出恐吓信,要外国人23日前离境,在此之后开始以杀戮的方式清理俄罗斯。
事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我们住的城南是他们的主要活动范围,各式各样真假难辨的传言四起,我们不再坐地铁,认识的人被人追,每天都听到有人伤亡。他们像鬣狗一样。4月20日希特勒生日,星期五预科中心默认停课。4月,我们遇到很多人的生日,4月8日是我们塔吉亚娜的,她在她那节课上野餐似的给我们喝卡咖啡、吃巧克力蛋糕、学唱“百万朵红玫瑰”的歌。4月15日是司徒雷宾的,1905年革命后他推行了土地改革,让人们到西伯利亚去。4月17日,历史老师奥丽加·彼德洛芙娜生日,她打扮得比往常漂亮,捧着插了四五枝康乃馨的花瓶,教室里的仅到的几个人很难集中注意力,我们商量着明天上不上学,后天呢?星期五,星期五是肯定不上了,星期六星期天在家哪儿也不去,星期一呢?星期一是4月22日,列宁生日,4月2日我就拾到了印有列宁和瓦格拉头像的传单,写着集会,电车的玻璃窗子上刻着字:列宁——贼,……这是我在中国时想接近并疑惑的迷人性格与状态的延余吗?我虽然认为糟糕,但毕竟感到了一点儿俄罗斯:癫狂、分裂、极端、敏感、暴戾的,有圣愚和萨满残留记号的复杂的俄罗斯,引进的什么都立即带上俄罗斯的印记:孩童般的偏执与热忱,一知半解,一厢情愿,一意孤行,一往无前,即使如恰达耶夫所说:“俄国若有任何嘉惠举世的教训,这教训就是,世人应不计代价,避其故辙。”它毕竟是活生生的美丽的庞然大物。——如果星期一不上学,23日最后期限呢?23日地理测验,还要不要那个分数呢?
我们照常上课,一些过程与平日一无二致:穿过春天湿润宜人的空气走到车站,上34路电车,到大学站换乘26路有轨电车,到预科中心,坐在和煦的窗口座位,马照跑,舞照跳,书照样看着,用十到五十卢布买通警卫,一切仿佛如常,于是我就问:是真的吗?那些一条接一条的消息是真的吗?死亡和威胁出自真实还是谵妄?我们缺乏了解身外情况的直接有效的途径,实际上总是那样,我们难以明晰认知和评估外部世界。即使有新闻,即使有我没有的移动电话,随时拿出,传播的是否只是谵妄呢?将对其怀有不可抑制兴趣的死亡安插在某个人物他人或自己——身上,殴打他,强奸他,把他推下地铁开来的站台,就像替芭比穿衣,临窗目击空旷大街上不曾风驰电掣而过的摩托车队,难道只为了难能可贵的可爱的四月细雨?
电台让人们少上街,街上人变少。我们囤了吃的,晚上关灯以后设想光头党将目标定于何处,他们会不会冲上楼来,这里住着美丽娴静的从头到脚裹纱巾的妻子,很多很多毛茸茸深褐色眼睛的漂亮小孩,笑起来非常甜,门口堆着他们的小鞋子,隔壁传来弹拨的弦乐声,金属珠子似的。我的听觉系统在MTV关闭后打开,它的透明触须伸出去,像在水中游蛙泳的手臂那样划动,感应被放大的、回响着的所有动静。我竟能听见一百米的街对面行人的脚步声。深夜,我听见五十米外的警卫打开小小的警卫室的门,我趴到窗台上,看他点火抽烟。
一只单细胞生物、它如何发生了质壁分离,内与外的交流和限度也是这样。
最后一天上学,放学时候我们一块走,小吴穿一件蓝衣服,往前跑去追电车,我觉得他煞是可爱,就笑嘻嘻喊了他一声,他停下回头,也笑嘻嘻的,刚一转过身来前头路口一辆轿车撞上了卡车,大家就都说啊呀啊呀,我们还都笑嘻嘻的开着玩笑,已经不怎么感到害怕了。
时不时到窗口看看,外头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两个人站在远远的湖那边,从衣服和胸口的白牌子看是警卫,警卫总是像警卫那样站着,我想他们轻轻笑着在聊天,吹着湖上过来的风,我很想有个望远镜看看清楚,我在家有两个很好的望远镜,可它们从没真的派上用场。我穿着睡衣在床上踩来踩去,因为窗子靠床,窗台很高,像海员的房间。
贴士:
特别堤防海关、警察跟光头党
尽管较为贫苦,但因知识水平高、加上民族性格高傲,到莫斯科旅游,顶多是碰到冷漠,较少有安全上的问题,不过,最要特别提防的,就是海关、警察跟光头党。莫斯科的警察跟海关,确实权力过大且质量不良,此点连莫斯科市政府旅游委员会都承认,并表示正积极改善中;至於光头党的问题,最好就是避开4月2日希特勒生日与4月22日列宁生日这段期间。
外汇兑换
在俄罗斯大城市的街头随处可见外汇对换点,银行、宾馆、大型超市内也都设有兑换处。每个兑换处都挂有汇率牌价,兑换很方便。俄罗斯的货币单位是卢布和戈比,1卢布等于100戈比。美圆对卢布的汇率两年来稳定在1比28到29之间。人民币在俄罗斯兑换比较困难,需要在国内换成美圆带出。现在俄罗斯的外汇管制仍然比较严格,所以入境时带入美圆一定要填申报表,并妥善保管,出境时证明外汇的来源。出境时每人最多带出1500美圆时,可以免去申报和检查)
第二部分:莫斯科大学弗拉基米尔
到弗拉基米尔时是晚上九点,天还亮着,简陋的车站对面是汽车站,站外有一个新刷过漆的蒸汽机车头,人都从噩梦里醒来一般,或干脆就是没醒,带着古里古怪灰暗阴沉的表情,消瘦枯干的女人裹着灰扑扑的玫瑰色花纹和图案的披巾,牵着她躁动乖戾的孩子走过去。车站面对一座小山建着,右边的山上可以看到城墙的轮廓,更远些还有教堂的金顶。右手边可以看到一条往上去的路,于是我就往上走,试着能否在天黑前走到教堂那里。没有卖地图的,对它全无了解,也无路可迷。
我再到街上,也不知道是什么街,看过的一眼街名早就忘记了,虽然只要有一张地图就能轻易认出它来,它几乎是这里唯一的街,不算那些幽暗的小道,也不算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