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到街上,也不知道是什么街,看过的一眼街名早就忘记了,虽然只要有一张地图就能轻易认出它来,它几乎是这里唯一的街,不算那些幽暗的小道,也不算城的另一边新建的矮住宅楼群之间的路。这条街上,我认出的光是些酒吧,我留意它们的打烊时间,想找一间能开到早上的盘桓一宿,好多酒吧,然而我从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竟没能找到合意的大多数只开到十二点和两点,有一家门口站着一群保安和侍者,仿水晶吊灯的光也太亮了。我在这条街上逛了好一会儿,还经过了“金门”“那里除了一个门就什么都没有了。”到过这里的一个人是这么和我说的,就是有好几次军队穿过这个门到战场去,它和图片上的长得非常相似,简直一模一样。
街上人很多,多极了,异常多,男女老幼都在街上,不过不知怎么竟显得寂静。这真是个怪异的城,有点吓人。稍偏离那条主要的街,就到了黑暗的悄寂冷清的地方,没有灯,没有人,没有声音,我的脑袋和这里的好像有点出入,所以什么事也判断不了似的。后来还是回到大街上,小酒吧、食品店和街边长凳边聚集着人,其中有一个屋子,叫作:“艺术之屋”,我知道喇叭朝外放着音乐,奇怪的是我竟然听不见,可他们看起来都听见了。
到后来走累了,上了一辆公共汽车,靠窗坐下,车票两点五个卢布,再也不想下车,无奈路线总是有终点。坐着车看到了城的那一边成片成片难以铲除的怪难看的苏式灰色矮居民楼。路上经过一个工厂模样的建筑,正面装饰着灯泡排列成的数字,是某一年,到“2002”,那是一个整数的周年,可我给忘了。那还是一个颇能引以为傲的数字,因为我还吃了一惊,我想大概是三百年,那么就是“1702”,总之那些数字很大很寂寞地在黑黢黢的街边闪着。我知道这样不是办法,不能这样下去,可我不知道往哪里去。
白天我已经坐了一天的公共汽车,因为清早去买票,只买到了下午六点的。于是就在莫斯科城里溜达,还去了节日的公园。公园里搭了两台文艺表演,我坐在稀稀拉拉的席位上听台上几个老头儿弹吉它时,一个打扮成小丑的男孩一直在绿油油的树下甩一根连着绳子的黑白相间的短棍子,太阳太亮,他始终皱着眉头,脸颊玫瑰花瓣一般娇嫩可爱。这时人都从一边走来,朝另一边走去,很多的演员,有踩着独轮车的,踩三轮车的,有扮演成巫婆、雪姑娘、狼和熊的,有魔法女郎,戴玻璃纸假发跳舞的大姑娘和小姑娘们,还有其他小丑,还有吃爆米花和雪糕、闲聊着天的观众,他们都打他那儿过去,有时候认识他的人和他说几句话,或者打他的帽子那真是顶漂亮的小丑帽子,分了八个帽尖儿,每个上头挂着一个小球,每个小球上都住着个皱眉头的小丑似的晃来晃去,可他只站那儿,不住地甩他的棍子。
实际上,我已经到了暂时对旅行感到疲乏的时候。“你漂泊已久;环绕你的任何地方乃是同一美景/你所见的不过是形形色色的表现(纳博科夫《旅行者》”可能我的诗译得很坏吧。
男女老幼还在街上徘徊游荡,都十一二点了。
我闲逛了一个大圈,累了就在麦秸和青草上坐坐,看看河边钓鱼的男子和垂到水面的树。然后才到了旅游景点的重重叠叠鳞片状洋葱头屋顶的木头房子,还差点就错过了。供参观的木屋、水井、风车、畜圈,游客,不看觉得可惜,看了觉得光看画片和介绍也可以的地方。看完这里,突然一下子就觉得累得不行了。
走回城中心的交易广场,说是交易广场,不过是一排商店前的一块空地,这六七个商店卖食品、服装、书籍、文具、日用百货,似乎全城的商店就都在这儿了,说是一个城,不如说是一个村镇,这排商店都在刷成白色的房子里,位于最高处,衬着蓝天白云和透亮的日光,倒很有旅游广告上的希腊味。我在男修道院的花园长凳上坐了一会儿,喝了水,逐个溜达了商店,看了小贩卖的菜和圣像,然后就一直坐在商店外的高台阶上。过了中午,游客陆续多了起来,于是兜风的马车也出来了,我只管坐那儿一动不动,被太阳晒得发晕,离买的回莫斯科的票发车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令我高兴的是经过不少好看的小孩,他们不听大人的话,或偷偷顽皮,好玩得很。我担心突然有个人到我跟前,问:“你在想什么?”我一定支支吾吾,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一个好心的大伯载我去长途汽车站,在那儿我又磨了两个小时拿一包葵花籽逗那儿的鸽子,我原本没打算逗它们来着,然而它们渐渐聚集在我附近,试探性地靠近,于是我便引诱起它们来。它们的性格在此过程中一目了然:专横霸道却愚笨的,狡猾的,怯懦的,玩世不恭的。我在干一件坏事:自赋职权作它们的上帝,事实上任何偶像的神都是卑微低下的,我藏了一片鸽子抢夺葵花籽时掉下的羽毛就掉在我脚边引以为谶。
莫斯科河
阿芙乐尔号巡洋舰
第二部分:莫斯科大学到摩尔曼斯克看极光
不足一个月的寒假之后回到莫斯科,仍白雪皑皑,夜空湛蓝冷艳,换心底一声叹息,当下无话。第二天便搭乘火车去往摩尔曼斯克。从天气预报看当地气温竟也不过零下五度左右,已经知道极光是看不到的了,除非气温一夜陡降十几二十度,可能性微乎其微。这趟旅行但出于某种需要,类似高烧睡梦中的一句呻吟,或在泳池中的想法:“游到那头再游回来”,其实停着不动未尝不可。
同一包厢的乘客有一位上年纪的妇人和一个俊秀朴素的年轻人,我猜他们是母子,但一直没能确定,也许是他们始终亲密而积极地交谈,我想当然地认为散淡和无所谓些似乎更合乎常理;也许是谈话的内容(我甚至听到那个男孩说到“德国哲学”),当然,我并不了解其他所有的亲子之间是种什么样的关系,我读过一本很好看的书叫《我的俄国母亲》,然而不是每个人都生活在敏感、紧张和复杂的刺痛里。
而今四周围又全是雪了,随着火车奔驰,天越来越亮不清楚,上午八点多日出了,丝丝的红从裂口渗出来,遇到雪地上的蓝色纠缠成一种绵软蒙昧的淡紫,往后的数个小时里天地间全是昏昏欲睡的微明,接着是一阵下午的暴风卷走所有停泊在苍茫林海上的雪,什么也看不见,风雪过去以后树木都变成黑色,天空也变成黑色,雪地湛蓝,星斗满天。
我断断续续睡个不停。
火车在一头栽进北冰洋之前及时停下,走出车站便看到积雪峡谷及其中的科拉湾的港口。北大西洋暖流使它经年不冻。
城北一片丘陵,从绿色岬角可以望见倾俯向港湾的城市面貌。我来时是清早,天不明不白亮了,深浅不一的蓝色莹莹落下,对面一片苍山茫雪。岬角上矗立着四十米高的战士铜像,叫阿廖沙。后来刮起了风,高处的风来得很猛,我有被卷落的危险,不得不先退避一下。狂风的呼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阿廖沙就永远这么独个儿站着,眺望远方,令人难忘。
这是一个风气正派简朴、给人好感的小城,丝毫没有浮夸或萎靡的踪影,街上常有深蓝色海军制服的年轻人,商店不多,人们神情平和愉快,裹着迷彩厚棉衣的士兵在空旷的雪地上滑雪,后来我又在博物馆遇上他们。博物馆小而内容全面。底楼还有当地木偶剧团七十年庆,花十卢布门票时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但发现木偶们朴素地不卑不亢地待着,即使忧伤也无自怜,快乐不是时髦的情绪,它们一点儿不时髦,两个演员高高兴兴地端着他们活动起来,这些我都喜欢。城里的几个餐厅体面明快,我在那儿吃了庆祝自己生日的午餐。渡口有船开往对岸,每班间隔时间挺长,深夜的这会儿空寂无人,远远近近停着的船叫人安心又舒服。晚上人们穿戴整齐上剧院去看一个叫《月光》的小爱情喜剧,布置和剧情都非常简单,我忽然就想起了以往在学校里的日子,大伙儿笑得快活,没比这再好的了。坐车二十分钟能到城市边缘,有大桥和正在建的新桥,桥那边是别的城市
第二部分:莫斯科大学再去彼得堡
我去了彼得堡。跟团。导游是个大眼睛的胖子,俄语和笑话说的一样差劲。团员是一群高中毕业过来读预科的孩子,很好糊弄,怎么都高兴。除了曹华和我,还有另外五六个人,一看就不是预科生,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去彼得堡,而是要跟团,其实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就参加了旅行团,只能说是曹华拽的,曹华认识那些小孩,这是我头一回跟团走。
旅行团的行程安排得一塌糊涂,如果只来这么一次彼得堡,就该活活哭死,因为几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天一直在下雨,那是另一回事。意外的收获是两天里顿顿吃中国菜,吃完饭去参观个什么,让人拍个照,好比是消食活动,车便又拉回小运河边的中餐馆。这是我盼望了许久的五月,打二月起就等着五月的节日,五月假放完,过不多久又要放暑假了。这两个月可以见到许多的消息,说这个世界遇到了种种麻烦,有些窘困,我这会儿既不兴奋也无惶惑悲愁,只是平静地等这些表面上的风波过去。
圣彼得堡是很好很好的地方,倘使不能回家,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慰籍。晚上我带曹华从宾馆出来去看涅瓦河。让那导游领着,连涅瓦河也没能正经看上一看。此前我只到过一次彼得堡,但有阵为了故乡般的忧郁与殷切胀得心房隐隐作痛。在涅瓦大街上,有一小会儿我一个人待着,就在这会儿,厚厚的乌云忽然裂开,太阳光从那儿洒下来,当时是夜里近十点,那是无与伦比的阳光,透明的金色,一刹那整条湿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