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铁路,据说很浪漫,我没觉出来。
火车每到一个停的时间稍长一点的站我们就下车去站台上转转,站台上很热闹,小贩卖各式各样的食物。比如烤鱼,下酒的鱼干,土豆、白菜或是肉馅的面饼。比如马林浆果。有一回在莫斯科我自己买了一大盒马林浆果吃,很奢侈,和钱没什么关系,吃着就想,世界上还生长着这样柔软娇嫩的果实,神奇而低低地可亲近和品尝,活着也是足以感到幸福的了。
到彼尔姆时彤云满天,晚霞下向西方甩出去的长长铁轨闪着光的钢硬的线不轻地在我心上抽了一下。我一直认为悲伤或善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我已经小心谨慎,注意有限地提到它们,如不加控制纵容其铺漫甚至有意蓄养是可羞耻的。倒是快乐值得骄傲,甚至不介意以夸耀的口吻,表露那些哪怕是无来由的快活与振奋的、坚不可摧的时刻。我为能够快乐的能力和使我的快乐的所有人和事骄傲。另一阵轰鸣从上空传来,抬头看见是架战斗机,我头一回见到飞得这么低能看得这么清楚的战斗机,就很高兴,不一会儿又过去一架。回到车上,车开动时看到站台另一侧躺着坐着很多很多紫红色和绿色衣裙的吉普赛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那儿。我吃葵花籽,三儿说那葵花籽小得只能喂鸟,我说挺好吃,他笑说我各方面的品味江河日下。
在彼尔姆附近,其前后,我们穿越了仅作为地理名词存在的海拔500米以下的乌拉尔山脉,我还记得在预科一节地理课上小吴弟弟听见乌拉尔山这个字眼突然异常兴奋起来,唱起自己编的儿歌关于乌拉尔山乌拉尔河,还很有节奏,唱得乐不可支。此时我们睁大眼睛对着窗外夜色浓浓模糊难辨的一片荒野,盲目、牵强而徒劳地搜寻了一会儿传说中的那条界线。
睡着前听见底下两个女人和我对面趴着的年轻人说到小时候戴着带护耳套的帽子追赶电车的经历,他们真是爱说话,难怪俄国有那么多以道听途说写就的、或干脆就写成道听途说那样的小说。从伏尔加格勒回莫斯科的火车上我对面的人跟我滔滔不绝了一路,先讨论人生在世,我说得累了他便一个接一个地讲笑话,我并不全能明白好笑在哪里,很诧异他怎么能记得这么多笑话,随后他又忍不住要讨论问题,还对我说他自己想出来的某些理论,使我想起《罪与罚》的男主角。过去我是忍不住要空谈的,虽然只在非常私底下,问题大都天真。在俄国到处不乏这样试图寻找和发明创造自己的解释与秩序、然则脑子里一片混乱又一腔热情的人,他们常怀有哪怕一厢情愿或想当然的热情,这难免不导致头脑发热,热了以后就跟长明火一般自顾自没日没夜地烧下去,并付诸实际行动。同时虽然翻来覆去没个完地琢磨许多问题,但从根本上却是向往着迷信与盲从,琢磨只是为了在其过程中等待获得那些指示与旨意。俄国人还总热衷于外国的和他们并不能真正掌握和理解的东西,那人饶有兴致地跟我谈风水,他还说他习武,要心静,什么都不想,那真难,我说我时常什么都不想,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当真完完全全一点儿念头都没有?”我说是呀,像个没有边的洞一样。我时常就那么呆着,像个静物,一块石头或者一根草。他请教怎么能,我说资质。
我一眼没复习也胆敢考试考完拿着五分出来就笑嘻嘻地跟曹华同学说:“资质。”现在她也学会这两个字还会适时地替我说了。话说回来好几门课都要感谢王老师平素认真听讲记下的字迹难辨的笔记和他来者不拒的授业解惑。想来有点对不起曹华,她痴痴盼着和我去一个近在莫斯科边上的小镇我都一拖再拖没能成行,她还给我做过好几顿好吃的面条和火锅,我答应的红烧狮子头一个夏天都过去了也没做出来,她终于怀着那点怅然闺怨回家过暑假去了,但愿她在家玩得好,不要想起我来,想起我必令她不满。对我好的人好像比我对他好的人要多,我心里明白,始终都记得是大家的宽厚与担待。
原本其实没有那么多游记可写,甚至世界上也没有多少地方真正可去,写都是写给你们看的,就我自己的话,这么个懒而无所谓的人,常常得过且过、漫不经心,窝在随便什么角落眨巴眼睛就能把一辈子轻易打发了,只是想着多去些地方多看些东西好多些话来跟你说才有的力气。
清晨车到秋明市,秋明这个名字翻译得很漂亮,很有静夜思长安一片月的味道,实则似乎是面貌呆板的工业大城市,好在我很少对什么事抱有幻想,所以不记得有过什么失望的时候。
天一直以来好像都阴云密布,有时下点小雨,或不下雨,随时要下的情形。穿过森林时——树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高——光线更暗,昏昏沉沉。下午会晴一阵。草原上散着小的湖,牛马像鸟群般,而灰白色鸟群像一些植物或菌类,我在苏兹达黎见过一种呈巨大圆环形状的白色菌群,远看倒像聚落在水边的鸟群。
时间过得快也不快,时间过得恰到好处,无可非议。现在芳草萋萋的。
我们是走在被流放的路上,傍晚前到了奥姆斯克,陀斯妥耶夫斯基被从这儿扔下去了,想必很绝望。
在巴拉宾斯克与开往北京的火车擦肩而过,买了酸奶渣做的卷饼和鱼子做的饼,后者十分好吃。
白天明显在变短,黑夜一天比一天来得早而迅猛,直这么过下去挺可怕。
邻座有一对母女非常友好,朴素大方,母亲颇见多识广。她们去过我们打算去的那个岛,给说了许多,比如贝加尔湖结蓝色的冰。我们还常占着她们的位置吃饭喝茶。三儿永远饿,在俄罗斯。
对了,第一次在火车上的浴室洗澡,摇摇晃晃,匆匆忙忙,挺有意思。
第二部分:莫斯科大学蓝湖日记(3)
这天凉爽明媚。
然而对着晴空时,觉得那上头滚着巨大黑石头般的黑夜,在不提防的时候就哐当一下砸下来。
树叶黄得已经比先头的多了。有通红的树插在绿树中间。杨和柳还在飞絮。
尽管对俄罗斯的原野风光已经看得有些麻木,但是一大丛一大丛开遍原野的紫粉色总状花序的花朵和紫菀、绣线菊、野豌豆那些野花们还是唤起了一点儿明快和温暖。
中午在餐车吃饭时见到叶尼塞河,以前钟以山说她的名字很性感,当地语言里,这个名字的意思不过是“阔水”耳,而且这是条雄的河,传说叶尼塞是个王子(男子名字里有水,果然也挺好听),贝加尔湖国王的女儿安加拉河爱上了阔水王子,决心向他奔去,所以安加拉河成了这一带唯一一条不注入贝加尔湖的河流,她在途中遇到了许多无名小溪流的援助,终成眷属,携手奔向北冰洋。
列娜和迪格比下象棋。我和三儿趴在隔壁的两个铺上露出半个脑袋来说话,一列相对而来的火车经过,我并没在意,他说:“‘竦’的一下。那大概有多少人?”我说算十六节车厢,大概六七百人吧。这么一下子就有六七百个灵魂呼啸而过,我们也是一样,密密地盛在一个金属壳子里,熙熙攘攘的,又像一个不锈钢的杯子里的水。你看过动画片《小倩》吗?里面那样赶去投胎的火车。
是火车到目的地的这天,时间已同北京时间一致。一早醒来发现是雨天,一缕一缕雨水斜在车窗上,看着野地里那些将土地冲出宽阔裂口的湍流,心里一顿。即使我们做了对下雨的准备,可这事就跟情人变心一样,再怎么准备充分,事到临头跟猝不及防之下受打击的程度不会有什么区别。
明天一早的长途汽车去那个叫Ольхон的岛,这天就住在车站的时钟旅馆里,旅馆的房间像硬纸搭的娃娃房子,简易薄脆,看起来很新。我小时候有过那样一幢两层楼的娃娃房子,我不怎么喜欢它,搭起来之后就没了兴趣。
列娜要睡一个小时,三儿也睡,迪格比说我们出去逛逛。我们到车站对面的小坡上望我们的窗户。伊尔库茨克像是个由几条略像城市的马路划分开的许许多多个小村子,漂亮的木头房子,蓝色窗框,门前有大树,屋侧植满凤仙花,屋后窗下是黄灿灿的万寿菊,诊所,铁匠铺,小餐馆。
下午逛市场,买了带到岛上去的食物,其中有一个马肉罐头,我挑的。
小路随便地拐弯交叉,傍晚时分,就在静悄悄的路旁,看见一幢残破极了的高大建筑物,每一个窗连同周围损坏的墙壁向外敞开,风穿来穿去,站在街上看,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它破成那样,还透着股凛然而魅惑的华丽。我们不能确定它是不是不怀好意。天看来还不会很快就黑,我们有时间不知如何打发,列娜说:“进去看看。”四个闲人就这么不知死活地从围墙一块能活动的木板处闯进了这个大房子——很像恐怖片的开场。
房子里没有地板,踩的是潮湿的土,光线不足,像是个大厅,非常宽敞,层顶很高。想起一些画面。幽黯的、模糊不清的建筑内部与面孔同记忆,沉默无语的,长久的或暧昧或空洞的沉默,有人躺在这儿,静悄悄的。有人躺在这儿偶尔发出呻吟,另一个人在楼上走动,地板轻响,若有若无,难以辨认,或是用绳索吊在天花板附近,手里的火光和烟背后,那些隐约和细密的壁画浮现出来。也许有一群人躺在这里,一个挨着一个躺满了这个大厅,他们大声呻吟,有些已经死去,苍蝇和某个女人的白色裙影留在他张开着的眼睛上,一个女人在他们的呻吟里呻吟,她忍无可忍。“这里以前是医院吧?”这时列娜说。只有潮味,没有嗅到其它可疑的味道。外面好像下雨了,好像没有,我忘了。墙上涂写着很多字,“我操”和“某某爱某某”——“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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