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错啊,我看着那一排造型新奇的红色精灵说着。真看不出来,你手还挺巧的哪。
耳濡目染吧,他说,奶奶一生都做这个,尤其是在我出生之后。因为我小时候经常生病,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总怕我会养不大,为了求个平安她就更在这东西上下功夫了,恨不得把我整个儿用红线包起来。他边说边笑着举了举那只缠了红线的左手。
肯定灵验的,我被打动了。她看到你现在这样肯定特别高兴。
也许吧,他不易察觉地叹气。
夜的寂静充满了小屋,我仔细地看着每一件用爱编织的艺术品,它们让我狂喜并且感动之极。
像你戴的这种好编吗,他打碎了寂静问道。
我回头看到他望着我脚踝上用彩线编成的脚链。还好,不算太难。咦,我奇怪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编的?
特异功能,他神秘兮兮地说。
我不信地笑。
直觉,他又说。说是你编的而万一不是,你会告诉我这不是我编的不过谢谢夸奖,但如果说不是你编的而万一是,你会告诉我你这个人真没教养没眼光没文化没礼貌没品味没良心没头发什么的,那不惨了。
呵呵,言之有理,我笑着认同。
你手也很巧啊,他边低声说边收起笑容解下一个挂着的小小的吉祥符递给我。这个给你吧。
这怎么行,是你奶奶留下的……
拿着吧,奶奶看到你这么喜欢而且又是个“同行”也一定会送你的,他说着把它塞到我手中。
我的脑袋一阵发热,弯下腰解下脚上的彩线链子说,那,这个送给你吧。
他嘟起嘴说,系在脚上又脏又臭的都好意思拿来送人。
那你别要啊,我说着假装生气正要抢回来,他却已经把链子绑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哎,别随便抢我的东西啊。他说着夸张地把手举在灯下端详。嗯,还真好看,他说。
那我能再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还有!得寸进尺,他嚷嚷。说吧。
你能不能给我也缠一个那样的指环?我也想得到保护。
他点着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红线。我伸出左手,他犹豫了一下后捧起我的手,拿着线一圈一圈地在中指上绕起来,小心翼翼地绕,不知是怕弄断了线还是怕弄断了我的手指。我的额头蹭着他向我俯下的额头,我的喘息也被一圈圈地缠在他的喘息之中。那红线让我想起了我的生母,我的父亲,被我叫做妈妈的女人,我的外婆,我的小姨,小时候门口栽的海棠树,在飞机中从云层上面看到的一抹红霞,做pizza饼时浇上的番茄酱,小学作业本上老师盖上的小红花,十三岁时第一次在美国过生日时的十三只红气球,初潮时内裤上慌张的斑驳血迹,心爱的娃娃头上绑的红发带,第一次与男孩子约会时偷来的妈妈的唇膏,邻居家初生的小baby顽皮的舌头,电子游戏Pacman里面值五百分却总是吃不到的红樱桃,在长城的一个烽火台上第一次被男人撕破的身体。
《幸福》 第二部分两分爱、两分自由调在一起就是幸福(2)
他缠完了,并没有放开我的手。他把那只长着触目惊心的红色手指的小手夹在他两只宽大的手掌中。它会保佑你的,他说,你会平安、快乐、幸福,直到成为一个顽皮的人见人爱的老婆婆。
在我的泪快要顺着满脸的笑容滑落的瞬间他又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就这样拉着我的手披着满天闪烁着幸福的星光陪我走到了鼓楼。在什刹海旁经过分隔前后海的石桥时他说,这里有江南水乡的那种乌篷船,船上还有拉二胡和弹琵琶的乐手,他们会弹奏游人点的曲子。我特别喜欢跑到石桥下面坐着,他说,因为在那里听到的乐声是带回音的,像加了混响一样,特别好听。最多的时候我一晚上数到了十二三条船从那里过。我们什么时候也来坐吧,他建议。
好啊好啊,什么时候来吧,我同意。我一定要点《梁祝》。
在我家楼下,他摸摸我的头说,上去吧,我看着你走。我乖乖地挥挥手,上了楼。
一整夜,我辗转反侧,揣摩着他为什么会放过那些可以抓住的瞬间,为什么如此迫不及待地在可以拉近我的时候把我推开。
终于我说服了自己。我故意没有告诉他我一个人住,所以他一定以为我是和小姨同住的,太晚回家既会吵到家人又会让家人担心。他是在为我着想的。
我就这样进入了梦乡,根本不知道接下去的故事会骤然曲折起来。
十六
我们的专业每年在应届毕业生离校前两周都会在一个叫做GroupTherapy(集体心理治疗)的club里由学校出钱举行一次全专业的狂欢。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间club,对它的全部印象来自一个很棒的电台广告:“如果你相信汽车后座上的孩子会产生意外而汽车后座上的意外会产生孩子的话,你就需要心理治疗了。”
狂欢其实从那天下午就开始了。在几个同学合租的房子的后院里,大家从两点钟就喝起了啤酒,因为所有的考试到那时刚好结束,我们这帮毕业生们这辈子恐怕再也不需要经历这种煎熬了。下午party的主题是“乡巴佬”,也就是说大家都得尽量打扮得土里土气。于是我把长发编成两条辫子,每一根对折绑在耳际,再用一块碎花红布包住了头,身上穿了同样花纹的短裙和白色吊带背心。中午匆匆炸好了一大盘我最拿手的鸡肉玉米饼,就这样身上散发着油腻腻的味道像个活脱脱的乡下姑娘一般蹦蹦跳跳地去参加party。
我是三点钟过了一点儿到的,麦克是四点半到的。六点时大家纷纷转去GroupTherapy,那时每个人都有些醉醺醺的了,从下午两点开始摄入酒精,难怪。美国人的这种不屈不挠的饮酒精神有时令我感到由衷的钦佩。
在club门口我们每个人的手腕上都被绑上了一条黄纸带,它标志着我们今晚狂欢的资格,我突然和身边的朋友们感觉很近,我们的身上有同样的标记,在那一刻我发现,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成为了同类。
人头攒动。每一个人头都有一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记忆,每一个记忆都让我难舍。想到自己这辈子大概再也不能走进一间教室看到的每一张脸都有姓名在他们之中有一个位子是属于我的,我用力随着节奏舞动着,紧紧抱住身边的每一个朋友,或男或女,和他们一起舞动着。让汗水代替泪水在人群中飞洒吧。
麦克只有两次到我身边。他不在的时候我会偶尔习惯性地在周围搜索他的存在,我发现整晚他都在和两个女人跳舞。一个是男朋友就在现场的厄瓜多尔女孩,另一个是未婚夫没能参加狂欢的会讲葡萄牙语的女生。
我想到曾经有人跟我讲过,有些男人最喜欢接近已经有归属的女人,因为那样可以不负任何责任。谁说的这么有道理的话,我试图拨开拥挤的音乐和酒精让大脑运转起来。是雨子吧,我想。
热闹渐渐冷却,密密麻麻的黄纸带渐渐疏散。夜渐渐深了。酒精是随着汗水蒸发贴在了屋顶上,还是随着泪水被吞咽进胃的底部,我不知道。几个相熟的朋友还在身边,但屋内明显地空了,一百多人只剩下二十来个。我觉得意识的远处有玻璃碎裂的声音,然后是一些争吵的人声由近及远,呼地被推了出去,砰地被关在门外。我突然没有了力气,走到吧台旁坐倒在一张凳子上,恍惚地望着还执着跳着的人们。难道有人比我还不舍,我对自己笑。
我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现在我面前的。
“你怎么不跟我跳舞了?”他问。
“跳了呀,不是跳过了嘛。”
“现在再跳。”他迈上一步,用右手拉起我的左手。
我没动劲:“没力气了。”
“那怎么办?”麦克问。
“啊?”我抬头想看清他的表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想看清他究竟是谁。
“我总不能在这儿教你‘龙腾式’吧。”他说着又迈上一步,然后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我。
他的舌头缠着我的,他逐片地把我的唇含在口中,舔舐、咀嚼,他的唾液与我的交汇,灌溉了干枯许久的深处的某个地方。在这种久违的熟悉的轻柔与坚实中,我紧闭的双眼里现出一片无比璀璨的星空,在我混乱的大脑里时间空间错位,记忆和现实缠结,丢失的还原为拥有,死去的挣扎着出世,陌生的依然陌生但挚爱的永远挚爱。
那个时刻,上天允许我尝到了一些味道。
然后他的身体离开了我的。忽然间好像有很多人围了上来,一个说扈蓬咱们走吧你该回家了,一个问扈蓬你的车钥匙呢,一个递给我一杯冰水说宝贝儿喝口水吧。我乖乖地点头喝水从包里取出钥匙,有人一把抓过钥匙说你不能开车了你醉了,有人说住我家吧今晚我的室友不在,我记得他的家就在马路对面他总像个哥哥一样照顾我一直很喜欢我,我说我没醉。
麦克倒在我身边的一张凳子上,从紧围着我的别人身体间的缝隙里我可以看到他看着我的目光,听到他低声的嘟囔。
“你知道对我来说多难吗?”他说。“你真漂亮你知道吗?”他说。“你愿意跟我回家吗?”他死死地盯着我问着,我觉得我的左半边脸被他盯得肿了起来。
《幸福》 第二部分两分爱、两分自由调在一起就是幸福(3)
“我不能。”我说。Icant,不是Idontwantto。
Icant,Icant,Icant,我重复着说给自己。这时他又拽住我的左手,而住在马路对面的人同时拉起我的右手,麦克再次抚摸着我的红线圈,马路对面用力一扯,我就觉得我的左手断开了。那人拉着我和我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