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穆冷笑,目光径自前望,毫不理会揶揄。
只是觉得那身白,特别的耀眼,说也奇怪,整个灵堂都是素白,惟独那女子身上的白,格外醒目。
第 20 章
文慧退出殿外,倚在墙上喘息。
太压抑了,当一切都死气沉沉的时候,反倒不觉得死亡陌生了。
想当初,太后在世,最恶嫔妃结交外戚,一旦发现风吹草动,威胁社稷,毫不忧郁斩草除根。
早上好好的人,下午就突然不见了,一切与她有关的事物一齐从世上消失,从此再无人提及。
不仅仅是不寒而栗。
文慧松一口气,紧绷的面孔松垮下来,呵,经历的太多,不麻木也就太脆弱了。
她以为第一次看见尸体会害怕,可除了深深的好奇,剩下的就是那么一点淡淡的悲哀。
那些与生命本身有关的困惑与迷茫混杂的伤感。
当然,那些感觉只打扰了她一下,就再没出现。
也许,我真的薄凉,文慧回忆韩仲习的话,旁观者清,既然不止一人这么说,那就是有些依据的,呵,他们以为他走远了,其实她走得很慢,因为还没从沉重的气氛中缓过来,一出了人前,疲态就露了出来。
知道自己冷血,这并不是一种好感觉。
文慧有些厌弃地看一眼自己夕阳下的影子,就像太后曾经看她的目光一样,你真是这样的?她冷冷凝视长长的灰影,你怎么变成这样?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也许,是太后背着人说:“女子能堪什么大用?一个女孩子家,做不得数的,不是同没有子嗣一样?”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们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说话不太避忌,可她偏偏听到了,偏偏懂了。
然后,母后说:“你就要有小弟弟了,高兴吗?”
我会高兴吗,文慧冷笑,她真想问母后,你觉得我会高兴吗,我这么天生心胸狭隘的人,会虚怀若谷地接受另一个孩子抢走我的爱吗?
至于血缘,可笑,宫中人,讲究什么血缘,又不是普通人家,一家子成日在一个屋檐下,吃喝睡,什么都在一起,呼吸相通血脉相连。太远的距离,亲情会淡得感受不到。
宫里没有亲情,是传统了。
文慧有些怨愤地仰首望天,不,我也不是不曾努力,我尽最大的力学书画,学作诗,学做文章,甚至掌握那些乌烟瘴气的政事,就是不想让她看轻,可是,当我以此证明我的能力,也只得到她淡淡的评价:再优秀,也终究是个女子,女子懂这些,不过是装饰,没什么用处。
因为只女子,所以,一切努力,只是装饰,尚不如一颗夜明珠有价值。
她记事起,她甚至没抱过她。
文慧淡淡收回目光,眼前仍然保留着橘红夕阳的影子,忘了吧,忘了吧,当一个人被轻视,可以通过展现能力来消除轻视,可是当无论用尽办法也除不去轻视的目光时,也只能选择忘记。
人已死,不忘,又能怎样?
丧礼顺利进行,一切程序像走马灯一样盏盏过完,已是一个月以后,番王也陆续回京。
这一天,文慧在御花园里看见几个宫女隔着花丛往空地上看。
她一走近,宫女们便受惊雀儿般匆匆离开了。
疾风扑面,一杆银枪刮着旋风在晨光中闪现银白的光,文慧看向舞枪的人,此时他已没有那日的安静,一身短打,汗水正从额角滴下,像与微弱的阳光融为一体。那人见有人,便停了下来。
文慧过一会儿,才问:“你没回去?”
韩穆银枪杵地,过了片刻道:“圣上垂青,皇后怜惜,让臣在宫中多留些时日。”
“你的兄弟呢?”
“回公主,他们已回番地。”
文慧的目光转向他的银枪:“他饮过多少人的血?”
韩穆诧异于她问的奇怪,有些措手不及:“战场之上,你死我忘,臣已忘了究竟有多少。”
“真羡慕你,过那样的生活。”
韩穆没听清,愣了愣。
文慧笑:“你还没拜见我呢。”
韩穆这才想起忘记见礼,自己被留宫中做了人质,怎么还这么疏忽?怎么就忘了呢?
“拜见公主,公主千岁。”
韩穆见完礼,站起,发现公主已经不见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韩穆有一个感觉,她还会再来的。
第二天,他又去了那个地方,直到练完整套枪法,直到他又练了趟刀,她没再出现。
韩穆觉得她那天的问题很奇怪:你的枪饮过多少人的血?
一般女子不会问这种问题,她们只看他的脸和身段,很少问及他的枪。
她们更不去关心枪下有几个亡魂。
饮过多少人的血,饮过多少人的血?
这句话轻柔地挥之不去,她的声音显得很坚强,甚至有些自负,却像轻而透的丝绢般撩人耳畔。
第 21 章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清晨,韩穆见到了文慧。
她安静地坐在草地上,看不出什么时候来的,总是给人出乎意料的感觉。
他一转身,便看到了她。
文慧说:“继续,我不想打搅你。”
韩穆一笑,接着舞起沉重的银枪。
文慧看着飞舞的枪花发呆。
韩穆舞完了,看向她,看仍在发呆。
她穿天蓝色的窄裙,和天空一个颜色,消瘦的身体裹在薄薄裙子中,显得伶仃,连下巴也比以前尖了,脸色苍白。
仿佛感受出了他的意思,文慧笑了笑:“我病了一场。”
难怪她几日没来,韩穆突然生出了浅浅的安慰。
“坐下吧,我不喜欢昂着头说话。”
韩穆看了看四周,除了远远挺立的侍卫并无其他人,便坐在离她较远的花坛上。
文慧邀请人聊天,自己这时却不出声,偏着头拨弄草上的水珠。
韩穆见她不说话,也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韩穆道:“你好象不爱玩。”
“踢毽子,斗草,还是捉迷藏?”文慧一副我很欣赏你的弱智问题的表情。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的都不会实现,所以,只喜欢看。”文慧的目光落在他的银枪上。
韩穆了然:“你不是不可以学。”
“用这个?”文慧伸出纤纤玉指,笑容清澈:“我有自知之明。”
韩穆沉默下来,和她聊天并不能让人愉快。
她总让人觉得人生是一条结了冰的大道,虽然宽敞明亮,却掩不住那份从脚底冒出的寒意。明明集万千恩宠于一身,却像一无所有的流浪者,有一颗防备坚定而凄凉的心,
不过,与她说话,沉默是另一种交流方式,不用费心寻找话题。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没有共同目标,所以,相处起来没有压力。
文慧道:“蓝妃有身孕了。”
“恭喜。”韩穆诧异于她并不像关心这些事的人。
“父皇很高兴。”文慧淡淡地:“母后也很高兴。”
“这是喜事。”
“我也应该高兴吧?”
“有个兄弟,是件幸事。”
“小时候,我喜欢蓝妃,她很温柔,而我的母后有时是个急性子,还有些任性。”文慧回忆:“可后来我疏远了她,因为,那年我母后被软禁,据说是她向父皇告密。”
“传说不可靠。”
“你很喜欢引据事实。”
“我习惯用人不疑,战场上,多疑意味着兵败如山倒。”
文慧突然转移话题:“你的兄弟都回去了。”
“是。”
“他们没有留下。”
“圣上只留我一人。”
“所以,兄弟代表不了什么。”
韩穆沉默一会儿:“我们并非一母所生。”
“我知道。”文慧道:“韩仲习是侧妃所生,韩广和韩阔,是王妃嫡子。”
韩穆点头:“你知道不少。”
“这宫里,不是被说,就是说人。”文慧嘴角弯了弯。
韩穆明白,她也一定知道自己的母亲,只是,也许有意不说出来,只为给自己留些面子,其实,他早就无所谓别人特殊的眼光和看法。
他的母亲,当年是韩王的厨娘,他只是一次偶然的结果,那次偶然,甚至连韩王自己都没什么印象,也是多年以后,韩穆十六岁,韩王才谴人去母亲的家乡接他们母子回家。
韩穆记得,母亲当时只让他回了韩府,而自己,永远也不回当年把她赶出来的地方。
她就是那么倔强,倔强到毫无根据。
“我很佩服你的母亲。”文慧道。
“可她宁愿与我分离,也不回去。”
“也许她觉得,你的前途比与她相聚重要。”
“事实上,我父王并不喜欢我。”韩穆缓缓道:“那年我十六岁,刚回韩府,他便安排我到了军中,做一个最低等的兵士,随他的队伍出征打仗。我从未过过那种生活,永远在危险与苦难中的行军,永远睡不安稳的觉,手中永远纂着长枪,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窜起撕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鲜红的血第二天就会变成紫色,苍蝇与突鹰一起享受盛宴……在那种境况下,侥幸活着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我不知道每次我都是怎么活下来的,只知道无数次在心里默念,我要活,我要活。”
文慧面无表情地坐着,无声无息,看不出想些什么。
“我十六岁参军,过了十年那种生活,从卒,一步步,做到将军,直到那一天,我终于可以听到那一声声地动山摇的‘大将军威武’,是属于我的。”韩穆冷笑:“可是,生命算什么?那些倒下的变为禽兽口中食的人算什么?活下来的人,未必是胜利者,他们也许更可悲吧?”
文慧轻叹:“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渴望的,也许并非想象中的。”
“我知道。”文慧苦笑:“可是,我只能想象,在这种地方,十年如一日,也许别人觉得荣华富贵,无上荣耀,可是我在乎的,偏偏不是这个,所以只能想象,这种幻想是无法实现的,那么,你又何必破坏我的梦境?”
韩穆半晌,忽而一笑:“战场上,虽然血腥无情,却很有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