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皇后深思:“只是坚信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有了这样,缺了那样,唯一不甘的,是没有取舍的权利。”
“说句自私的话,朕庆幸当初你别无选择。”
“说句伤人的话,我恨透了你的庆幸。”
“都是往事了。”皇帝满不在乎地:“朕不介意,生米早成熟饭下了肚,一消化就是几十年,此生无憾矣。”
“肚痛死你。”皇后瞪他一眼。
皇帝一副很惬意的样子,摇头晃脑一会儿,忽而问:“你还坚持留下?”
“你已问了十多遍。”
“朕希望的,是你留在人世,平安幸福地活着。”
“一无所有,谈何幸福。”皇后凝视手上的宝石戒指:“我是个虚荣的女人,身份没有了,宫殿没有了,华服珠宝也没有了,还活个什么劲?”
“你又要说,李后主苟活数年,还是死了,留下些哀词,供后人附庸风雅,不如一早自尽。”
皇后笑了笑:“是不是我平日说的太多?其实我比你还患得患失。”
“只怪平日站太高。”
“是。”皇后颔首:“跌个半死,不如死得透透的,彻底干净。”
入冬,叛军连占十州,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师。
“养尊处优的皇朝军,总是不堪一击?”皇帝坐在空荡荡的宫殿中,抚弄案前的玉玺,喃喃自语。
“呈悭的母亲,昨夜病逝了。”皇后跨进门,停在门边。
皇帝抬头,凝视着她的身影,因为背光,显得格外虚幻,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愣了一会儿,皇帝才接受现实:“果然如太医所说,撑不过这个冬天。”
“要不要写信告诉呈悭?”
“不了。”皇帝极其疲累,摇头:“好不容易将他骗去晋国考察民风,现在发现上了我们的当,又回不来,够气苦的了,何必再添一分。”
“大厦将倾,的确不必顾及这些。”皇后怅然环顾,无声离去。
皎月正收拾行装,皇后进来,看了看,奇怪地问:“这是干嘛?”
“听你的劝导,离开皇宫啊。”皎月埋头继续。
皇后愕然。
“不是说把收藏的首饰送我么?”皎月仍不抬头,淡淡地道。
皇后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见她不伸手接过,便塞给她,顺便仔细分辨她面色:“美人儿,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改了主意?”
“你说的对,不是非死不可,何必自断生路。”皎月笑了几声,却掩不住苦涩:“昨天晚上,我去照顾呈悭的母亲,看着她慢慢死去,一个活人,就那么一点一点的凉下去,突然觉得活着是件幸事。”
皇后默然,皎月抬起头,脸上泪痕点点:“很凄凉吧,身边的人离开你,这个时候离开你……”
“是。”皇后微笑:“不过很为你高兴,活着真好。”
皎月看她良久,动了动唇,又无言,叹道:“这么多年,该说的都说完了,连废话都没的说了。”
“小富婆,出去后,要看准男人,别给人诓了财又骗了身。”皇后捏了捏她的脸蛋。
“放心,我是谁啊,研究了这么多年理论,哪个男人能糊弄得了我。”
“不过该糊涂时也要糊涂。”
“做不到,做不到啊。”皎月感慨:“这也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怎么做到的呢?”
“我自己也说不清。”皇后沮丧地扁了扁嘴:“这么多年,全是瞎混,皇后没做好,女人也没做好。”
第 44 章
白翳山一直不信天上能掉馅饼,可是那天,馅饼不但砸在他头上,而且吃进了肚子。
那是抵达大理的第三天,文慧水土不服,卧床不起,白翳山精通医理,便为她诊脉,写下方子,他便告辞,文慧从床上坐起,叫住了他。
他问:“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文慧迟疑一下:“没有。”
他不知她何意,便立住,静静等待。
“自从到了这,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文慧微微一笑。
白翳山先是暗道,你不是最讨厌和我说话吗?随即心中一喜,明白过来,人家这是请你留下来聊天呢,刚坐在桌旁,文慧后面的话却泼了他盆冷水。
“这里的人汉话说得我这个汉人都听不懂,一天到晚除了清湛,实在找不到个人交流,我一想,不是还有你吗?呵呵。”
“呵呵。”白翳山木然地笑了笑:“是……啊。”
文慧看着他,忽然沉默下来,良久,幽幽地道:“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了。”
“是。”白翳山背井离乡,岂能不伤怀:“相依为命。”
文慧似乎被这个词撩拨了心事:“我觉得,我像颗莲子,外边的白仁去尽,只剩颗莲芯,孤独苦涩。”
“不是还有我吗?”白翳山傻笑:“虽然你无聊时,才想起我。”
“不是的。”文慧低声:“不是。”
“什么?”白翳山没听清。
文慧强笑,刚要说话,外边响起一阵孩子哭声,她奇怪地:“附近有孩子?”
“那是猫叫春。”
“猫?”文慧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明明是人的声音。”
“宫里没有猫?”白翳山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如此缺乏常识:“春天,猫求配,就发出这种声音,吸引同类,虽然听起来很像孩子哭声,我小时侯不知道,也以为是,问我爹,我爹把我骂了一通,说我胡思乱想,问我娘,我娘支支吾吾,说我以后就知道了。”
“现在是冬天啊。”
“也许是提前发情了吧。”
文慧微微脸红:“哦。”
白翳山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太直接,咳了一声:“听说城南的风景不错,明天,哦,不,你身体恢复了以后,不如我带你散散心,怎么样?”
“嗯。”
“呃……”白翳山笑道:“这一路,我没照顾好你,委屈你了,恐怕长这么大,你都没吃过那种苦。”
“自己没用,哪能怪别人照顾不周?”文慧苦笑:“以前我没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窝囊的人。”
“我也好不到哪去。”白翳山叹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多我一个累赘,少我一个轻松。”
“可是你制伏了他,救了我的命。”
“当时,换了谁也会这么做。”
“可事实不会改变。”
白翳山仿佛听出点意思来了,摇头:“背井离乡,说什么谁依靠谁,谁感谢谁,都是互相倚仗,更别说报答,那太见外,也太没必要。”
“我说的不是感谢。”
白翳山笑道:“那是什么?”
文慧沉默一会儿:“没什么。”
一阵沉默中,猫又叫了几声,哀怨而充满渴望。
白翳山突然觉得有些燥热,又有些口渴,他为自己倒了杯茶,送到嘴边,却发现并不是那么需要水,不过还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发现文慧盯着自己,问道:“你……喝水吗?”
文慧迅速收回目光,摇头,然后又点头。
白翳山倒了杯水,来到文慧的床边,递过去,文慧迟疑一下,接过,握在手中,却不急着喝。
离的很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白翳山不动,文慧也看着杯子发愣,时间像袅袅的白烟一样升腾、消弭。
白翳山低声:“文慧。”
文慧一动不动,除了睫毛微颤。
白翳山和她相处多日,深知她的脾气,老虎屁股摸不得,现在,老虎屁股就在眼前,却鼓不起勇气伸手,万一再像上次那样,如何是好?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有发泄,却无温情,充满了无奈与疯狂,亲手把心爱之物毁掉,比被心爱之物毁掉更痛。
文慧把杯子放在床沿,手顺势搭在床边,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白翳山再蠢也知道了她的意思,立刻将那只手握住,笑得见牙不见眼,可他需要的不止拉拉小手啊,不能近,就只有退了,做人应该满足:“太晚了,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文慧侧首,诧异地看他一眼,失望之色露出一点点,便被面无表情掩盖了,她抽回手,躺下,整个身子几乎都缩在被子里,闷声道:“我现在就休息了,你走吧。”
白翳山僵在那儿,好半天不明白哪得罪她了,讪讪地起身出去,掩上了门。
被子里很闷,也很热,文慧躲在里面,一点也不想出来透口气,她快被耻辱杀死了,从未遭到拒绝的伟大的文慧公主,居然被当成落叶,被一个叫白翳山的书生扫掉了,咬牙,再咬牙,也解不了恨。
骤然,一个重物压在身上,文慧惊叫出声,露出头一看,却是白翳山,正和自己脸对脸,眼神相对,呼吸相闻,文慧再次惊叫,拼命推开他:“你干嘛?”
“娘子,我刚才弱智了。”白翳山大口喘息:“我一出门,就懂了,我太蠢了,你生气吗?”
文慧推他不开,快被他压死了:“起来,你先起来……”
“再起来就真成白痴了。”白翳山制住她乱动的手脚,一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猫仍然执迷不悔地,在远处干涩地嚎叫着,用它那独特的嗓音,宣布它发自心灵的呼唤,和对夫妻生活的渴望。
“从某种程度上说,鸡生蛋和猫叫春,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是对生育的炫耀,后者是对生育的憧憬,可见万物结合,乃大势所趋,不可逆转矣。”
第二天,文慧一醒就听见枕边的白翳山所发高论。
“兴奋过度了吧。”她淡淡地。
“值得兴奋,为何不兴,滋味之美妙,过度亦是应当。”
“唧唧喳喳,雀儿似的。”文慧捋了捋枕畔青丝。
“我来,我来。”白翳山的嘴角快笑得抽筋了,捧过那束乌发,吻了一下,妥帖地放回原处:“以后这种事情,您吩咐一声就是了。”
文慧还不习惯和一个男人同塌而卧,翻一个身,背对他:“不敢,夫为尊,妻为卑啊。”
“哪个混蛋说的,咒他娶不到老婆。”
“我父皇说的。”
白翳山语塞:“这个,这个……”
“她对我母后说的,知道我母后怎么回答吗?”文慧道:“一个字: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