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嘛。一瞧;一辆快要散架的四轮大车横在路上。近处没一个人。本想把马具捡起来;可那玩意儿也没啥用了。〃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
司机从驾驶室里爬出来;一股强烈的优特加酒味直冲老人而来。他走了几步;便在路旁撒起尿来。
〃出了什么事啦?〃他转身问道。
〃马走不动了。马有病;也老了。〃
〃嗯。那现在上哪儿去?〃
〃回家去。回萨雷戈乌峡谷。〃
〃嘘——〃司机打个唿哨;说;〃进山去?不顺道。要不;上车来。这样吧;我把你捎到国营农场;你在那里歇一宿;天亮再走。〃
〃谢谢了;我得带上马。〃
〃就这具活尸?你把它扔了喂狗行了。把它往峡谷里一扔——这就完事了:老鸦会来收尸的。要不要我们来帮忙?〃
〃你走吧。〃塔纳巴伊很不高兴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得;随你的便。〃司机冷笑一声;钻进驾驶室;〃砰〃一声关上车门;说道;〃这老头发呆!〃
卡车开动了;也带走了那片昏暗的灯光。在卡车尾灯暗红色的灯光照耀下;桥在峡谷上空吃劲地轧轧作响。
〃你干什么挖苦人家呢;要是你碰到这号事;你怎么办?〃过了桥头;坐在司机身旁戴着护耳帽的小伙子说道。
〃废话!……〃司机打着呵欠;转动起方向盘;〃我碰到的事;成千上万。我说的都是正经话。你想想;那马都老掉牙了。那是旧时代的残余。现在;老弟;技术主宰一切。干什么都得靠技术。打起仗来也是一样。这样的老头老马早就该报销了。〃
〃你真狠心!〃小伙子说。
〃呸!我管得着吗!〃那人回答说。
卡车开走了;周围又是一片黑暗;眼睛又慢慢习惯了。这时候;塔纳巴伊便赶一下溜蹄马:
〃喂;走吧;驾!驾!你倒是迈腿呀!〃
过了桥头;他牵着马离开大路;拐上一条小道。现在老人老马在峡谷上面一条隐约可见的羊肠小道上慢慢向前移动。月亮刚刚从山后露了出来。群星在等待着月亮的升起;在冷冷清清的天空中;凄凄惨惨地闪烁着。
永别了;古利萨雷!
四
在古利萨雷受到调练的那年;马群很迟才从秋季牧场上撤下来。这一年的秋天比往年要长;冬天也不算很冷;虽说常常下雪;但过不多久就化了。饲料充足。开了春;马群又都来到山前地带;单等草原发绿;马群就要下山了。
战后这一年;也许是塔纳巴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老年〃这匹灰马;虽说已在近处的山口等着他了;但目前;塔纳巴伊骑的却是一匹年轻力壮的黄茸茸的溜蹄马。要是这匹溜蹄马迟几年弄到手;他就未必能感受到驾驭古利萨雷的那种幸福;那种激昂心情。是的;塔纳巴伊有时也并不反对在众人面前抖抖威风。骑上溜蹄马;就象腾云驾雾;他又怎能不神气神气呢!这点;古利萨雷也挺明白。特别是当塔纳巴伊策马回村经过田野时;一路上总要遇见一群群吵吵嚷嚷下地的妇女。在老远的地方;他就在马鞍上挺起胸来;全身不知何故紧张起来。他的这种激动心情也传给了溜蹄马。古利萨雷把尾巴格得差不多跟背一般平;鬃毛迎着风层层展开。马儿不时喷喷鼻子;一边曲里拐弯地跑着;轻轻松松地驮着身上的骑手。系着白头巾、红头巾的妇女们纷纷朝两旁让路;有的掉到庄稼长得老高的绿油油的麦田里。瞧;她们个个象着了魔似的;一下都站住了;一下都转过身来;闪出一张张笑脸;一双双发亮的眼睛;一排排雪白的牙齿。
〃哎;马倌!你站——住——!〃
紧跟着;身后一片笑语喧哗:
〃小心点;你要是摔下来;我们可要逮人的!〃
有时候她们真的手拉着手;截住去路;动手速地。有什么法子呢!有时根儿们也喜欢胡闹一阵。她们会把塔纳巴伊拖下马来;哈哈大笑;嚷着叫着;夺下他手里的马鞭:
〃快说;什么时候给我们送马奶酒来?〃
〃我们一天到晚在地里忙得要死;你倒好;骑着溜碗马;成天瞎逛荡!〃
〃谁碍着你们啦?你们也来放马呀!不过得先给你们当家的嘱咐嘱咐;让他们另找个婆娘。到了山里;看不把你们冻死;个个冻成冰棍儿!〃
〃哎哟;原来是这样!〃于是;她们又动手动脚的;要拉他扯他。
但是;塔纳巴伊从来没有一次让别人骑过他的溜蹄马——就连那个女人也不例外。虽说每次遇见她;心里总不能平静;每回他都情不自禁地要勒住溜蹄马;让它慢慢走着。就是连她;也从未骑过他的马。当然;也有可能;她本来就不想骑。
这一年;塔纳巴伊被选进了监察委员会。他常常得回村去;差不多每一回都会在路上遇见那个女人。从办事处出来;他个有八九是气呼呼的。这点;古利萨雷根据他的眼神、声音和手的动作;知道得清清楚楚。但要是遇上她;塔纳巴伊便和颜悦色起来。
〃喂;走慢点;上哪儿这么急!〃他小声嘟哝着;一边让这匹火性子的溜蹄马安静下来。等赶上了那个女人;他就让马大步走着。
他们两人便悄声细语地交谈起来;要不就默默无言地走着。古利萨雷感到主人的心情变轻松了;声音变柔和了;手也变得温暖了。所以;溜蹄马就喜欢在路上碰上这个女人。
可是马怎么能知道;农庄的生活有多艰难;劳动日差不多分文不付;它又怎能知道;监察委员塔纳巴伊·巴卡索夫在办事处一再质问: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的?到底哪年哪月才能过上好日子;到时候能对国家有所贡献;让大家不白白劳动呢?
去年粮食歉收;饲料不足;而今年;为了让全区不丢脸;竟把超产的粮食和牲口替别的农庄上缴了。往后怎么办;在员指靠什么;这些就不得而知了。岁月匆匆;关于战争;人们渐渐淡忘了;而生活却依然如故:从自留的菜园子里收点东西;要不就打点主意从地里捞点什么回来。集体农庄一文不名;粮食、乳类、肉;样样亏损。夏天;牲畜大量繁殖;到了冬天;一切化为乌有:牲口一批批饿死冻死。应该及早盖起马棚和牛栏;建立起饲料基地;可是建筑材料没有着落;谁也不批货。至于住房;经过这些年的战争;早就破烂不堪了。要说有人盖上新房;那准是那帮成天跑自由市场贩卖牲口和土豆的人。这号人现在成了气候;连建筑材料他们也能从后门搞到手。
〃不;不应当这样。同志们;这不正常;这里头有毛病。〃塔纳巴伊说;〃我就不信;事情该是这样。要么是我们不会干活;要么是你们领导无方。〃
〃什么不应当这样?什么领导无方?〃会计塞给他一叠单子;〃你瞧瞧这些计划……这是收入;这是支出;这是借方;这是贷方;这是差额。没有盈利;只有亏损。你还要什么?你可以从头到尾查一直。就你是共产党员;我们都是人民的敌人;是这样吗?〃
有人插话了;于是吵吵嚷嚷;大家争论不休。塔纳巴伊抱着脑袋坐在那里。他在苦苦思索;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为集体农庄感到痛心;不仅因为他在农庄劳动;——还有别的一些特殊的原因。有人眼塔纳巴伊有宿怨。他清楚;现在这些人在背地里讥笑他;要是遇见他;总是挑衅地盯着他的脸;仿佛说;喂;情况怎么样?是不是你还要来一次没收富农的财产?只是眼下我们的油水不大了。你在哪儿爬上去的;还从哪儿给滚下来。咳;怎么在火线上没有把你打死了呢!……
他只是刮目相看:等着瞧吧;混蛋们;反正得照我们的主意办事!可是这些人又不是异己分子;都是自己人。就拿他的哥哥库鲁巴伊来说吧;现在他已经上了年纪了;战前在西伯利亚蹲了七年。他的儿子部长大了;个个跟父亲一样;把塔纳巴伊恨死了。是呀;他们凭什么得喜欢他呢?说不定他们的子子孙孙都要同塔纳巴伊一家结下不解之仇。这也是事出有因的。事过境迁;可人们的怨气没消。过去那样对待库鲁巴伊对不对呢?难道他不就是个勤俭持家的当家人;一个中农吗?手足情谊又在哪儿呢?库鲁巴伊是前妻生的;而他是后妻生的;可是用吉尔吉斯的风俗;这样的兄弟等于一个娘肚子里生的。这么说;他是六亲不认了;那阵子有多少流言蜚语啊!现在;当然罗;可以重新评说评说。可当时呢?难道不是为了集体农庄他才这么干的吗?这么做对不对呢?过去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经过一场战争;有时候就不这么想了。对个人;对集体农庄;这样做是不是要求过多了呢?
〃哎;你怎么老坐着;塔纳巴伊;你倒是说话呀!〃人们让他继续参加讨论。于是;还是那些事情:冬天得把各家院里的粪肥收集起来;送到地里;大车没有轮子;这么说;得买点榆木;买点铁皮;做几个木头轮子。可哪儿来这笔钱呢?立个什么名目;会不会给点贷款呢?银行可不信空话。旧渠得整修;还得挖新渠;这工程又大又难。冬天大家没法出工;因为地上了冻;上是创不动的。等开了春;活儿就应接不暇了:得播种;接羔;间苗;还得割草……畜牧业怎么办?接羔的房子在哪儿?奶厂的情况也不妙;牛圈的顶棚精烂了;饲料不够吃;奶牛不出奶。一天到晚讨论来讨论去;结果又怎么样呢?有多少火烧眉毛的事要办;有多少困难和不足呵!有时候一想起来都叫人寒心。
但还是鼓起勇气;把这些问题重又提到党组会议和农庄管理委员会上进行了讨论。主席是乔罗。后来只有塔纳巴伊才看重他。批评起来当然容易得多。塔纳巴伊管的只最一群马;而乔罗;对农庄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得负责。是的;乔罗是个硬汉子。有时候;看起来事情搞得一团糟:在区里;有人冲着他敲桌子;在农庄;有人揪住他的胸脯不放。遇上这种种情况;乔罗却从来也没有灰心丧气。处在他的地位;塔纳巴伊导就得发疯;要不就得上吊了。而乔罗;却照样管着农庄的事务;坚守岗位;一直到后来心脏病太严重了;还担任了两年多的党支部书记。乔罗善于跟别人谈心;鼓起对方的信心。结果常常是;听了他的话;塔纳巴伊重又相信一切都会好转;相信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正如革命刚开始时人人盼望的那样。只有一次;他对乔罗的信任发生了动摇;不过那一次;也多半是他自己的过错……
溜蹄马当然不清楚塔纳巴伊心里在想什么;它只见到他从办事处出来;皱着眉头;怒气冲冲的。他猛地跳上马鞍;狠劲地扯着缰绳。溜蹄马觉得出来;主人心情很坏。尽管塔纳巴伊从来没有打过它;但是碰到这种时刻;溜蹄马还是怕它的主人。要是在路上遇到那个女人;马就知道;主人的心情准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