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都是自己蠢,自取其辱。
曾薇又说,我们当初分手,是因为他大学的时候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子——现在他们还在联系,我这里有他们的邮件,曾经提过你。她站起来,去洗手间,说,我已经打开了,你想看的话,就看看。
云逸木在那里,对自己说,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可是人已经站起来,手按在鼠标上,屏幕亮起来,目光滑过两三行,就看见自己的名字:张云逸。
发信人是之城。
他跟别人的邮件里提到她,说,张云逸。
全身的血都冲到头上,耳朵里嗡嗡的声音。张云逸。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了出来。
他一直叫她小云,甚至当着同院的医生,当着曾薇,都毫不避讳。小云,她一直以为他会永远这么称呼她,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可是对着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子,他却避讳了,她变成了冷冰冰的三个字,张云逸。
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张云逸。
江城十二月,树木叶子落尽,天色灰暗,黄色的风吹过脸颊,像锐利的刀子。一刀,再一刀。连痛的感觉都没有了。
为什么所有的路边店都要那么大声地放音乐?她听到一家的音箱里一直唱,甜蜜,甜蜜,笑得多甜蜜……她也一直在笑,从看到那三个字开始,笑吟吟地走出来,笑吟吟地在路上。
真是个荒谬的世界。
她隐约还记得出来的时候,曾薇说,我见你的事,不要跟之城说。
她竟然点头。好好好,我不说。好好好,我成全。
大风从领子里灌进去,浑身都凉透。肩膀上两朵蓝色的小火苗,慢腾腾地灼烧,像打破一瓶红墨水,鲜红的液体,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蜿蜒流过去。淹死了蚂蚁。淹死了小虫子。叽叽的、细碎的哭叫,仓皇失措地逃窜,成千上万,在两条手臂里喧嚣。
就那么走回学校。
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别人打招呼。
晚上所有人都睡了,她只是睡不着。死死盯着天花板,满目的白,浮在黑暗里,像一个惨淡的微笑。或者医院。医院,他穿着白大褂,温润如玉。他揉她的头发,说,傻丫头。他把手轻轻搭在她头顶,说,你放心。他站下来,回头问,你怕失去什么?我?他看着她,说,你记住,除非你嫌我烦了。他说,我的小云,我的小云。他说,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跟你陌如路人。他说,小云,你是我最后的依靠。
他跟别人说,张云逸。
他说,你要体谅我。
呵,体谅。
他原本也就没承诺过什么。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
她的手里攥着一样东西,冰冷的,有锋锐的刃。死死地扣住。
人如同死了一样的。那些燃烧的火苗从手腕慢慢地溢出来,红墨水打翻满地。该淹死的都淹死了,叫嚣声渐渐低下去。
像下了一场雪。
正文 十分红处便成灰
那一年的冬天,仿佛格外冷似的。
云逸在被子上加上毛毯,再加上极厚的大羽绒服,却还是冷。晚上躺下去,总要瑟瑟地抖上半天。
买了许多盒白加黑,晚上临睡的时候,就吃两片黑片。
身子还是虚弱下去。
有一次起床下来,蹲下去系鞋带,站起来,忽然就失去意识。那也不过是一刹那,然后听到同宿舍女孩子的尖叫,发现自己抱着床栏,坐在地上。
想一想,应该没有痉挛。她最恨的,是当着别人抽搐。自己不受自己的控制,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事情。
终于反省过来,开始在宿舍研究一些食谱,自己煮一点东西,慢慢调理。
那时候许文打电话过来,与她说起老万。老万临近毕业,有广东的公司过来签他,条件优厚,导师的师兄允诺他念自己的博士,公费。他一一拒绝。他对许文说,打算留在北京,工作。他说文文,我们都不小了,我想赶快工作,努力几年,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许文的声音依旧平缓,可是有一种明朗的幸福。云逸想,她真是聪敏的,该放下的时候,就放下,该珍惜的时候,就珍惜,所以上苍终究没有亏待她。
临挂电话的时候许文说,云逸,我忽然想起来我们才见面的时候,你说过的一句话。
云逸问,什么?
许文道,当时我说,淡极始知花更艳,你接了一句十分红处便成灰,想想,真有点担心,我们何德何能,就从此幸福下去。
云逸轻轻道,你值得。
宿舍的人笑着问,谁的电话?许文?男朋友在球队T恤上发表宣言那一个?
云逸点头。那一场传奇,真是经久不衰。宿舍那女孩一脸向往,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是好的——哪怕不轰轰烈烈呢,也该谈一场恋爱。
云逸微笑,说,的确。
那女孩子忽然道,云逸,正好,我一位师兄想要认识你。
云逸明白她的意思,微笑着摇摇头,道,我不适合。
那女孩子有一点沮丧,笑了笑,问,你们北方,不是很看重辈分的么?云逸不知道她的意思,看着她。她说,难道叔叔跟侄女儿可以谈恋爱的?
云逸背着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女孩子看着她笑笑,道,你是在等你那位叔叔么?
云逸问,为什么这么说?
那女孩子笑,学院老师都知道啊,前几天秦老师还跟我说呢。
云逸出奇平静,道,跟你说什么?
那女孩子道,也没什么,就是我说打算介绍我师兄给你,秦老师在旁边说,你别费这个心思,张云逸跟她一个叔叔不清不楚的,我当时还说,不可能,云逸是北方人,北方人最讲究辈分。
云逸笑笑,说,谢谢。
可是谢什么呢?谢她替自己辩护了一句么?
云逸只觉得整件事无比荒谬,可是又无从辩驳。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担后果,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只是想到这件事何以学院老师会知道,便觉得失望。
她也想,也许是自己太不小心,与之城的电话太频繁,引起宿舍人的猜测——可是若是这样,也该先在同学之间传开。她不能不疑心到曾薇。
那时候之城那边网络已经好了,他们在网上联络,云逸告诉他,曾薇来找过她。
之城大约有点紧张,问,她来找你做什么?
云逸道,她跟我,只能是聊你。
过了一会儿,她说,曾薇姐姐对你,其实是最好的。
之城不语。云逸道,如果换成我是她,我没有勇气去找别人,我会觉得太失面子——一个女人肯为一个男人,不计较面子,她必然是非常爱他。
云逸又说,况且,她成熟,通达事故,也了解你,应当是最适合你的人,而且,她做什么,都是为你想。
之城打过来几个字,何以见得?
云逸道,比如之前诊所的事,换了我,我会避嫌,我会觉得自己的道德感比较重要,可是她跑前跑后不算,还拉着哥哥出来帮你,她来找我,和我说起来,也都是说,怎么样,会对你有什么样的影响,都是从你的角度考虑——
她顿了顿,道,也许是年龄的关系,我这么大的,再在乎,也最注重自己的感受,我开心,我生气,都是“我”怎样,而不是“你”会怎样。
静了许久,之城问,你真的这样想?
她说,是。
之城道,那好罢丫头,你的话,我会好好考虑。
之后是良久的沉寂。有那么一阵子,云逸又想起那两句话,她很想问问他,“我们”是谁?有多少?是什么样的“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但是,她没有。
那边发来一句话,怎么了?
她想了良久,没头没尾地打过去一句话,我不喜欢别人说我家庭不健康。
这还是第一次,她跟之城都长久沉默,无话可说。
临睡前打开日记,拿着笔只是发呆,后来写道,曾薇姐姐,我这样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罢。一字一句,力透纸背。
寒假还是回了烟城。
一个假期格外勤劳,大早期就爬起来做饭,包办了一日三餐。妈妈奇怪道,怎么过了一个学期忽然转性了?云逸就故意皱眉头,叹气说,老姑婆了,再不学着下厨房,就要一辈子赖着你了。妈妈看着她,试探道,你总有了男朋友了,你也念了三年大学了,一个都没谈?云逸笑,说,不信你来搜嘛。妈妈道,不管你。过一会儿又说,我反正不信,高中时候那个谁呢,关声呢?云逸摆摆手,早不联系了。
妈妈似乎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隔三差五问一句,你真的没谈?然后便开始了克勃勒生涯,一直问,怎么没人给你打电话呢?云逸把电话拿到她面前,笑,我一直没开机啊,谁有本事打进来?
元宵节照例要在姑姑家过。走之前跟姑姑打电话,却打不通。姑父又多半时间在会场,不方便打电话。及至到了涡城,才发现家里没人。幸好她有钥匙,自己开了门进去。
正坐在客厅纳闷,听到门铃响,开了门,见是四叔,脸上泛红,仿佛喝了酒过来。原来姑姑身体不适,去省城检查,想着这两天云逸要来,就叮嘱他来看看。云逸便问姑姑的情形,正说着,四叔忽然停下来,看着她,道,云逸,有一句话,我直说了,你别生气。
云逸笑笑。他眯着眼睛,脸红着,道,云逸,你听我说,你跟沈之城有什么恩怨,我不管,你姑姑姑父,是把你当亲姑娘看,你别叫他们难为。
云逸站在那里,看着他,微笑道,七叔是我叔叔,我跟他能有什么恩怨?
四叔笑笑,道,那最好,我们都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姑娘,能体谅你姑姑姑父的不容易,你四叔今天多喝了两杯,你觉得我说的是,就在心里想想,要是说错了,你就当四叔喝高了说胡话,别往心里去。
怎么不往心里去呢?云逸觉得脸上给人打了几耳光一样,胀得几乎流血,维持着微笑,送走了他,才坐到沙发上。屋子里冷,把羽绒服裹上,也还是冷。只有脸上是热的,滚烫。
就差指着她鼻子说,你勾引沈之城。
他们不知道,她已经整个寒假,跟之城没有任何联系。
扔出去的屠刀,也还是屠刀。哪怕你什么都没说,毕竟存了这个心。她只恨自己存了这个心,哪怕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却还是不能够光明磊落。
甚至放下了,还不能解脱。
她起来去收拾东西。这个地方,是不能久留了。倘若姑姑在家,倘若今天这话题是姑姑提起来,她不敢想象今后如何与他